我又惧又怒,所惧自己会命丧于此,所怒刘珩竟如此心狠,定要对我赶尽杀绝。越是如此,反而激起我几分反抗的勇气。
可怜了路边的摊贩,我便跑边将摆满货品的果子摊、瓷器摊掀翻,在小路间兜兜转转,这一路若是行人还好,马匹是很难追上来的了。
正在我和茯苓在街市上仓皇逃命之时,从路旁的小巷中窜出一个蒙面人,拦住我们去路。
我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茯苓更是惊叫出声。
那蒙面人揽过茯苓堵住她嘴道:“崔姑娘,茯苓,跟我来!”
是范思源的声音,太好了,天无绝人之路。
范公子带我们到了一家酒铺的后院,只见七七八八存放在那里好多酒缸。掀开草席,那缸竟然是空的。范公子将我和茯苓抱进缸中,用蒲草盖住酒缸,他自己也纵身一跃,藏入我们俩身畔的酒缸中。
我掀开蒲草的缝隙,见搜查的官兵从门外匆匆而过,向远处跑去,方松了一口气。
范公子却道:“燕王搜你们不到,只怕要将上京掀个底朝天出来,外面太危险了,你们有何打算?”
“我……”难道真的要去投靠梁王,妹妹才刚刚嫁过去,我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范公子见我迟疑不定,方对我道:“先跟我回欣月楼吧!”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八万冤/魂
我和茯苓跟着范公子来到欣月楼,藏进他的房间之中。
“崔姑娘?崔姑娘?你作何打算?”
范公子的话不断回荡在我的耳边,声音遥远地像来自远处的山谷,我心慌意乱。
从前我很依赖崔嵬,后来,刘珩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家人,这两个人,一个遭逢大难,命在旦夕,一个是推动这场灾难的人。
范公子倒了一杯酒给我,“先安一安神。”
我一杯葡萄酒下肚,头有些晕晕的,握了握坐在我身边不断啜泣的茯苓的手,“别怕,横竖还有我呢。”
或许长年流落他乡,又见惯了烟花巷里的人潮涨落,范公子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但又不是五感迟钝,他心里面其实明镜一样。
总之,是个襟怀豁达的人。
就是这么个襟怀豁达的人,在我面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露出了一丝难以轻易觉察的迟疑。
我心中暗想,我与他虽是友人,但崔家毕竟算惹上了飞来横祸,不可以牵连别人,定要早为以后做打算,不给他添麻烦。
我正要开口向他道歉,范思源却眼波带笑,如珠玉一般的声音响起:“崔姑娘,你信不信命定论?”
我心中一沉,“命定论”,这三个字,可以说是我十几年来逃离不出的梦魇,“范公子为何这样问?”
他微微一笑,眼睛清澈地如月夜波光粼粼的池水,温柔地荡漾起涟漪,“我常常想,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上/京,为了家族的使命什么都可以放弃。我们这样的异乡客,最好不要有什么朋友,见惯了人情冷暖,盛衰更迭,我便越发清楚情义二字对我最是危险。可惜,人的命或许真的由天注定。我知你被崔家作为弃子嫁给刘珩,也常闻你在燕王府遭遇的百般刁难,你自己并未发觉,但崔姑娘待人真诚,时常令我想起自身的遭遇。实不相瞒,范某人自觉命不长久,不管今后遭何境遇,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就当是命吧。”
“范公子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我与茯苓日落后就离开这里,刘珩绝不会找到你的门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姑娘,你这样的人,该好好活着,而我,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范公子眉头蹙起,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将酒盅狠狠地掷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这着实不像他的为人,大概再乐观豁达的人,被命运捉弄,都会产生无力与挫败感吧,我帮他倒满酒,“范公子,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记得上辈子的事。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的夜空,风声凛冽的城楼上,我躺在刘珩怀里,我们身边围着士兵,可我的眼中只看得到一片殷/红,那是我的血,我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这不是梦,那些疼痛都是真实的,伤口的疼痛,和我的心,我心中的怨愤,要将我的胸脯撕开一个裂口,奔涌而出。刘珩解下了他的腰带,同我腰间被染成血色的腰带系在了一起。
“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却每每在漆黑的夜里发不出声。这就像,明明知道噩梦的结局,却不能醒来,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我生命中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命定的悲剧结局划落。”
“范公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怨愤吗?刘珩为了我差点丢掉性命,他说他喜欢我,说他会放过崔家,我以为我可以改写结局,可是他为什么不放过我,要将这所有的折磨都重写一遍。
所以说,都是命,都是天意。范公子,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即使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了刘珩对我的承诺。那个曾亲口告诫我,不要对他心存情义,还跟其他女人柔情蜜/意的人。如果我现在就死了,是不是就算作逆天改命了,或许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一股寒意从我的胸中升起,呛得我喉头哽咽。
范公子道:“别说傻话,你还有百年好活。可我,崔姑娘,你把我当作朋友,可我却未必够资格做你的朋友。或许,你听了下面这些话,会恨我,厌我,后悔认识我,可是,我不想,一直骗你到死。”
我摇摇头道:“我怎么会恨你呢?”
范公子淡淡地道:“如果我告诉你,当日去皇宫的刺客中就有我,我的目的不仅是刺杀皇帝,还有金吾将军崔嵬,你还会不会说方才那句话?”
茯苓跳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撕扯着他的衣服撕心裂肺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家大公子,你们这些坏人,凭什么一个个都要杀我家大公子。”
时至今日,我已疲于应对老天爷对我的捉弄,我活在谎言中,活得就像个笑话一样。
我的丈夫欺骗我,我的朋友也欺骗我。
我咽下眼泪,颤抖着拦住茯苓:“茯苓坐下,听他说完。”
范公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哀色,随即又换上一副淡然的表情,我知道,他也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人,“燕王府那么有钱,王妃,你,就从来都没有觉得奇怪过吗?”
是,我生性不爱在这些俗事上留心,此刻懒得再作答,只是将眼神移向了别处。
他自顾自地说道:“一个皇子,再怎么奢侈,也不该像他那么毫无顾忌地花钱。因为,这间欣月楼便是燕王经营的。”
我这个番邦伶人,是带着家仇来萧国的,我的仇人有两个,一个是九门提督崔文弼,另一个,就是当今的圣上。”
茯苓的一声惊叫打乱了我的思绪,恍惚间,我还以为这是我生命中的又一个噩梦。
范公子犹自讲述着那个故事,将十几年前的战事娓娓道来。
乾化三十六年,回鹘吐蕃联合谋反,镇守关西的定王领兵御敌,几乎已经杀到回鹘腹地,九门提督崔文弼的援军到达,却将定王的八万镇西军尽数歼灭。
定王守关数十载,用兵如神,镇西军铁骑威震大萧,只是定王年迈,军心驰荡,加上几十年来累计的沉怨夙仇,吐蕃和回鹘才会趁机东进。
镇西军以寡胜众,杀回鹘骑兵七万人,吐蕃行军六万人,最后,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父亲带的军队对定王/进行了釜底抽薪的围攻,镇西军宁死不降,战事之惨烈,杀戮之荒蛮,令敌军阵营的范思源父亲都不忍再看。
镇西军如此骁勇,父亲不敢正面迎敌,斩断了定王/后方粮草,耗到他们灯尽油枯,定王带的大萧士兵,几乎是被活活饿死的。
敬仁王皇后的兄长,前丞相王郸主张招降镇西军,反被父亲赶尽杀绝,最后被污为定王叛乱同党,一并处死。
回鹘派了个大臣当使者到定王府上求和,却被中原皇帝作为定王通敌的证人,斩首示众,头颅高悬在城楼之上三日,被苍鹰啄食。
而范思源,正是这个头挂城楼三日的大臣的儿子。
冤有头,债有主,范思源说,他的仇人是我的父亲崔文弼,更是当今皇帝。
范思源愿意暗中协助燕王,只因刘珩答应他,会杀了我的父亲,替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