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寝室的人谈不上什么交流,高春兰每次打完饭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在这个时间段,常常有个看起来比她大的女工隔着张桌子相对坐着。尽管她们没说一句话,但眼神的交流使她们成为了熟人。
一天中午高春兰低头吃着饭,斜对面一个人坐了下来。她抬头一看,正是经常隔着桌子坐她对面的那个人。
女同事笑呵呵坐下来,高春兰倒不知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你天天吃这伙食?吃这么清淡身体吃得消吗?”女同事边说边咬着馒头。
“够了,我饭量不大。”高春兰轻松地说着。
“你不上班那可能够了,一天站十三个小时怎么受得了!这厂子别看月底每天补四块钱伙食费,但也真是吝啬!厂里是没出事才敢这样。
我以前进的一个厂里也是不包吃,月底补贴点钱,来厂里打工的基本都是些苦孩子,为了省钱,他们都舍不得吃,结果一个初中刚刚毕业的女
孩上班时昏倒了。小姑娘在外面做事,一定要吃饱,不要把身体搞垮了。”
高春兰听着,她没做表示,只是淡淡地笑着。
女同事说完后起身了,再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个鸡腿。
“给你的,你吃。”说完放到了高春兰饭盒里。
高春兰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位同事请她吃鸡腿!真是出乎意料,想不到在这淡漠的人群中会有这样的一份关爱,她猛然感到一阵鼻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好了?有人对她好,她一下子不知所措!
“你慢慢吃吧,我先走了,小姑娘要学会照顾自己。”高春兰看着同事的背影出了食堂。
在这冰凉的世界里还有个人关注你,高春兰鼻腔火辣辣的。但这不是流泪的场合,她用纸巾揩着盈眶的泪水,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以后,高春兰跟这个女同事常在食堂相遇。她们搭起了话,高春兰知道这位女同事叫张小月,甘肃人,出来打工七八年了。看起来比她大了一轮,实际上也才二十四岁。以后,如果没有碰上小月姐,高春兰还是只打素菜吃,但只要跟小月姐一起,她也会打上一份荤菜。慢慢地,两个人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友谊。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明天休息一天。高春兰从厂房里走出来,暂时解脱了。半个月的劳动盼来这一天,疲倦写在脸上,纵使如此,这难得的一天休息还是让人的脸面稍微舒展开了。
明天干什么?高春兰根本顾不上去考虑明天干什么,下班后吃了饭只想好好睡一觉,睡足了再说。
她打好菜正准备吃,张小月端着饭盒走了过来。
小月姐还没坐下来就指着她的菜说:“你吃这么省?”边说边把她打的一份好菜往高春兰饭碗里夹。
“明天准备干嘛?”张小月问着。
“没什么打算,人生地不熟的,睡足了可能在周围转转吧。”
“你看过海吗?”
“没。”高春兰只在书本上看到过海。
“明天我想去海边散散心,要不我们一块儿去?”
看海!高春兰当然知道深圳靠海,但“海”这个字在她心里很遥远。来深圳这么久,她还没有心情跟余暇想到去看海。
“好啊,我还没见过海了。”
“那好,明天早上七点出发。你起得来吗?我到门口等你。”张小月找到了同伴,显得有点兴奋。
“不过你不要对深圳的海期望有多高,我们主要是去散散心。对了,你有暂住证吗?”
“有。”
“那好,明天记得带上暂住证。我们外地人不带暂住证在外面走,抓到就要罚款。”
第二天一早,高春兰、张小月上了公交车,半个小时后到了海边。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还未散去,轮船跟远山看起来朦朦胧胧。大海不像之前想象得一望无际,不知道是心情低落还是怎么的,高春兰并没有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兴奋。
两人相跟着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听着海涛。
“你看,海水浑黄浑黄的,大概是污染严重。”张小月指着打上来的波浪。
高春兰凝望着海的远处点了点头。
“春兰,你才十七八岁吧,你怎么一个人来深圳打工?”张小月盘弄着捡起的贝壳说着。
“家里经济困难,没办法。”高春兰不想多说,她又问道,“小月姐,你怎么出来打工,你出来几年了?”
“我出来□□了年。今年二十四,想起来十六岁就进厂了。这□□年没日没夜地上班,我累了,岁月的痕迹过早地爬上了面容。像你第一次叫我大姐,虽然我才二十四,我自己也没有觉得诧异,我是没有二十四岁的光彩,显老。你看我们厂里很多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本来该是父母呵护的年龄,可他们就出来讨生活了,独自承担风雨,他们到我这个年纪恐怕也会是一张显老的脸。哎,不说这个了,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跟你说,我今年过年回家后不再来深圳了。”
“小月姐要回家?”
“嗯,年底回家。”
“春兰,我把你当朋友,我真想把我的故事找个人说说,不说说心里不痛快。今天你就当我的听众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都要塞给你。”
“ 好了,小月姐你尽管说,你有故事就都讲给我听听,我很好奇。”
“我家在甘肃农村,在当地算小康之家。我有个姐姐,但我们感情并不好。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行,但农村第一个孩子要是女孩的话还可以生二胎。我爸妈把姐当掌上明珠,怀着我的时候当然希望是个男孩,但我让他们失望了。从我记事的年纪起,我姐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有了争执总是我的错,我从小在歧视跟轻蔑中长大。这一方面摧残了我的心灵,一方面也强健了我的心灵。像我还敢一个人来深圳,我姐那点威风只能在家里使使。哎,不过说回来,要不是计划生育政策,这么多年,我爸妈也不会把没生个男孩的气发在我身上吧。”
张小月停下来一会儿回过头说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怎么会了,小月姐。”
“五年前我姐出嫁,我爸妈疼爱她,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她办了嫁妆。结果轮到我订婚时,他们跟我说什么也拿不出来,要不你就直接嫁过去,你自己要面子,要嫁妆的话自己去挣。于是办了订婚酒的当晚,我没跟任何人说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张小月声音哽咽起来,泪水盈眶。高春兰赶忙掏出纸巾递给她。
“让你见笑了。那天下午我跟未婚夫说我父母没给我准备嫁妆,我
问他怎么办?本来以为他会安慰我,谁知道他说没有嫁妆那他家就不给聘礼。呵呵,我一听就急了,掉过头就走了。现在我问我自己爱不爱他,我想还是有点爱的,不然为什么还会想到他了?现在算起来五年过去了,五年来我每年存五千块钱,也有两万多了。你知道,两万在我们那算大钱,我要回去结婚了。”
说完,满是泪渍的脸舒展开来,像是雨过天晴,然而又马上乌云密布了。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是以我自己感情的深浅来推测别人,我是想着既然我会想他,他应该也会想我吧……谁知道了,说不好他早结婚了。”
张小月瞟一眼高春兰,高春兰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听着。
“今年年底我就回家,这次回去总算不用看父母脸色。如果他没有结婚,我就一万办嫁妆,一万留作私房钱,将来有个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用去求谁。”
“小月姐,我插一句话,你未婚夫当初对不起你,你还嫁他?”
“我还会想着他,我想他也会想着我吧,毕竟我们有过感情。我没有嫁妆会丢他的脸,他不高兴是正常的。好像是他负了我,我怎么还说话护着他了!”
“如果他结婚了那怎么办?”高春兰忍不住反问一句,这对一个抱着希望的人有点残忍。
“那能怎么办,再找个人,爱情当不了饭吃,二十四岁在我们那不小了,我耽搁不起。”说完目光都黯淡了,高春兰这时候才知道她不该这么追问她。
“春兰,我的故事就是这样。能说说你的事吗?”
“我的事?”高春兰理了理思绪,大致把自己的成长过程说了说。
“那你比我好,虽然小时候比起来我的生活比你好些,但你们姐弟感情好,你比我幸福。我多想能有姐姐的关爱啊,可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