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叶孤城,他也不再是当日不想死在三流剑下的剑客。
他们的剑,都已出鞘了。
花满楼站在窗边,静静的望着外面。
他的目光相当准确的落到两人身上,此时,他半点也不像是个眼盲之人。
杀人太浓烈了。
即使不认真去找,凛凛杀气也刺的人难受。
花满楼才真正确定,叶孤城并非他想象的那般温和。
这也是应该的。
花满楼想。
因为他之前毕竟是与西门吹雪齐名的剑客。
可是这样的血腥之气,花满楼也难得没有升起什么厌恶之感。他缓缓叹了口气。
从遇到陆小凤起,他以为他头疼的次数已足够频繁。
但是遇到叶孤城,他发现他叹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两个人,都令人不大省心。
一片黑暗的时候,人总是对周围变得十分敏感。遑论花满楼是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这片黑暗中的剑气,一片是无尽的冷血,一片,是黑暗的阴沉。
他们都是一样的漠然。
但对于花满楼来讲,终究是不一样的。
西门吹雪那是天生的对人血无感,但是叶孤城,他身周的黑暗让他对血无感。
花满楼曾对陆小凤说,见到叶孤城,他觉得就好像见到了另一个极端上的自己。
而花满楼是不会厌恶自己的,哪怕有黑暗,他也能接受且宽待自己黑暗的那一面。
陆小凤总是说他就像是个完美的圣人君子,但花满楼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人,因为他也有消极的时候。
当初,石秀雪死的时候,他抱着她,可他毕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她,任由鲜花一样年轻的生命凋零。没有人能懂他当时的痛苦,热爱生命的花满楼,却要看着鲜活的生命就在时间流逝无能为力。
当时,他抱着石秀雪。客栈悄无人声。陆小凤他们都去追杀人凶手。
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已经凋亡的花朵。
燕子来了又离去,她面临的困难他不能帮他解决。
没有人能懂他当时对于作为瞎子这一点的悲哀。倘若他不是瞎子,至少还能帮助她们,至少他的医术不会让石秀雪那样轻易的死去,只是上官飞燕,不会一去不再回头。
那样的寂寞和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是花满楼毕竟还是花满楼,他没有被黑暗吞噬,他终究选择了热爱的光明。并且将最后的暖光带给了石秀雪。
花满楼从来都不是没有黑暗的,只是他更热爱光明。哪怕看不到,他也热爱着。
他也会将他所热爱的一切带给他人。
在此之前,花满楼没有见过叶孤城。
可是见到了之后,才发现叶孤城的不同。
这是一个与花满楼截然相反的存在。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人,都不是神。
所以他们都不能全然的像西门吹雪那样无情。
只是表现出来的时候,花满楼总是光,而叶孤城就是暗。
哪里有人会是一成不变的极善或极恶,总会有些因素让他改变。但改变并非是最重要的,唯一重要是,坚守本心。
花满楼的本心,就是相信人性中的善。
而姜晨,他一直在相信人性的逐利性。
叶孤城找西门吹雪茬的事情早已经传出去了,所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这一次可没有变色缎带的限制,没有紫禁城的防卫。至少原本说好去找陆小凤的老实和尚木道人几人是又来凑了热闹。
西门吹雪现身了,说明陆小凤暂时无忧。世上能威胁到陆小凤的剑已经找到了另外的敌人,那陆小凤自然是无忧的。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剑并没有当初那样的自若。
或者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当初的自若。
因为无论如何,叶孤城都能挡下来。
剑光如电光,分裂了星星点点的夜空。
月落在剑上,剑光如雪。
他们已经从屋顶打到了树梢。
因为剑气而落下来的叶窸窸窣窣不断的掉。
两身白衣交错而过。
姜晨的脚已踩上极细极细的树枝。
原本这不该是能承受一个成年男子重量的东西,可是树枝如今只是微微弯了弯。
其上不多的叶子因为风而发出沙沙的声响。
月光映在干净的剑身上,剑光映在他暗沉沉的眼底,一片寒凉。
姜晨道,“能活着,难道不好?”
这已是他第二次这样问西门吹雪。
月色洒在西门吹雪的脸上,他的无情之剑已暴露无遗。脖间点点刺痛扩散开来,血色染红了他的白色衣襟,他还是冷道,“我毕生所求,唯有剑!”
和一个对手!
至高的剑道之路上,注定是孤独寂寞的!即便如此,他所求,也唯有剑!哪怕杀尽了对手,直到再无对手困于一生寂寞!
他都一定要求至高的剑意!
月夜才起。
凉意已深。
第59章 白云孤叶(十)
西门吹雪的身上已经有红梅之色, 可这一刻,他手中的剑突然吭啷一声砸在地上,他站在屋檐一角, 与他眼中的叶孤城相对,冷道, “你可知何谓真正的的无剑?”
他道, “手中无剑, 可处处是剑!”
姜晨垂眸望着手中那把寒铁之剑,听闻此言却没有半分波动,“人掌控剑,所以它无法背叛。”
西门吹雪冷冷道,“无论何剑, 都将是制敌之剑。”
他的眼光,就如剑一般寒凉。
冷漠,无情。
这就是西门吹雪。
剑无情, 他也无情!
人剑合一, 这是他领悟的剑法真意。
这是他认可的剑的至高境界!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发亮, 即使已经受伤, 依然阻不住他对于剑道的狂热。
与此不同, 叶孤城的眼睛却是一片暗淡的沉郁,显然他对于这场战斗,并没有西门吹雪那样的热切。
风如利刃, 它已成为了西门吹雪的剑。
下落的碧叶已经静止, 叶沿在月光下闪着金属一样的寒光。
这也是西门吹雪的剑。
世间万物, 都已成为他手中的剑。
而叶孤城只是站着。他没有动,看起来也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
泛着寒光的叶打在他脸颊上,带着血迹,可他还是没有动。
司空摘星坐在远处的树枝头。脚下站着个抱着馒头的胖和尚。
老实和尚见得这般情景,打了个激灵,“你看……谁能赢?”
司空摘星盯着那处枝头,缓缓叹了口气,“无论是谁,留存的将令这个武林震撼,逝去的将令这个武林遗憾。”
他说完这句话,老实和尚的馒头咬了一半,霎然落在地上,砸起枯叶来。
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那处枝头。
司空摘星转过头,也瞪着眼睛。
所有明里暗里观望着的人都瞪着眼睛。
月如圆盘。
圆盘中的白衣从冰凉的月光中跌落了枝头,落入阴影,落入黑暗。
是谁?谁输谁赢?
他们看向枝头,枝头上挂着的是月与白云。
他的白衣依旧纤尘不染。
他的剑尖滴落了红梅一样的血。
……
红梅有盛开之时,自然也有凋谢之日。
一个人有辉煌的时候,他也必有失落的时候。
西门吹雪,他已经达到了无剑的辉煌,可他,也迎来了死亡的失落。
当一个人死去,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作尘烟。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没有人不承认,他是个顶尖的剑客。
但是……
再好的剑,终究也将避不过折断之日。
况人乎哉?
十五圆月。
他已葬身在凋零着梅花的土地之上。
梅花已落,长剑已折,人已逝去。
叶孤城是他的对手吗?
不,恐怕这世间已没有他的对手。
不只是因为他如风的剑意,是因为所有的招式已不能对他有效。他的眼睛,是习武之人所想要的最好的眼睛。因为无论什么,在他的眼睛里都已经破绽尽出。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
难道他就能永远做高不可攀的无暇白云?
被逼无奈之人。
也许有。
也许不会。
但注定这些答案,在场的人,永远都不能知道。
所有的人都看到他跳下枝头,走到西门吹雪身边,可他什么也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