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啊……应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高高在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是皇族。”她失笑。
“在普通人心里,皇帝不就是神明吗?”
韶光微微一笑,眼角带出很深的痕迹:“有空我安排你去见见他们,你自然就知道区别了。”
于是,第二天,我遇见了六神。
一月一度的休息日,在我晾晒袍子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手上端着的竹筐自然而然地滑落。
他的手随意动了一下,竹筐自动回归我的掌控。
他说:“你好,我叫六神。”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戴着精致的半脸青铜面具,深邃的眼神似乎能洞察一切。
他身上几乎没有活人的气息,像一片阴影覆盖在那里。
“你是神吗?”我问。
“不,我只能算是神的使者。”他指向天空的白云,“我住在云层之上,那些神明住得比我更高。他们不屑于同凡人交流,偶尔通过我向你们传达一些意志。”
“那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我是一个守墓人,负责看守一片重要的墓地。”
“能带我去看看吗?”
“今天不行。以后……也许有机会吧。”
说完他便消失了,如来时一般突然。
这里幽闭的环境让我很不适应,我常常会想起在草场上策马驰骋的快意。
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我隐约知道自己有过一个玩伴。
那是一个同龄的男孩子,骑一匹跑得很快的黑马,经常回头嘲笑似的催促我:“快点呀,再快点。”
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在这里与他重逢。
他提着一只鸟笼进来,笼里关着只小白鸟,漂亮得不像话。
“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正式介绍一下,我是赵云归,皇帝的第三个儿子。”
“我现在叫流云——这只雀儿好漂亮!”
“这是青鸟,据说是神明遣下凡尘的信使,你喜欢的话便送给你吧。”
神明的信使?那不是抢六神的饭碗吗?
“它有名字吗?”
“没有,你随便叫。”
“就叫小六好了。”
小六是只很通人性的鸟。
即使撤去笼子,它也绝不飞远,每天日落时分都乖乖回到房中,等候我的归来。
静止时,它就像一尊完美的瓷像。
有一天黄昏,回来时不见了它的踪影,我在塔楼上下一圈又一圈地搜寻,嘴唇都快被咬出泡来。
后来我看见它在塔楼上空盘旋,伴着不安的鸣叫。
“六儿,六儿!”我招手示意它降落,而它不予回应。
“你在喊我?”六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他也全然没打算交代。
“不,我在喊它。”我一指青鸟。
六神抬起右手一个虚抓,青鸟便被吸到了他的手中。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给它起的什么名字?”
“小六。”我瞧出了一点端倪,他认识这只青鸟。
“小六……这名字,还不错。”
他的口气有些怪异。我抬眼,似乎捕捉到了他嘴角稍纵即逝的弧度。
“好好待它。”六神嘱咐,将小六交到我手中,旋即消失了影踪。
云归时常来探望我,我们处得很愉快。
我一度以为,我会成为他的王妃——按照惯例,祭司们要么在神殿里孤老终生,要么嫁给皇族,很少有回归平民生活的。
比如这一任的大祭司韶光,在二十年任期到达之后,便会搬进皇帝的后宫。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归宿。然而她的表情,始终维持着深不可测的平静,似乎对未来并不在意。
韶光最中意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流离。
她是一个很单纯的小姑娘,也很内向,发言时总有些羞怯。但她带有和韶光相似的气质,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宁静气度。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了这座塔楼,便再也没法生存了吧。
“流云。”
虽然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看见他,我还是立即认出了眼前的家伙。
是六神。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韶光告诉过。”他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他的手没有掌纹,如同白玉雕刻而成。
这是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原来他的手还是有热度的。
“我答应过你,带你看看我守护的墓地。”
他还记得?
没有留给我思考的余暇,六神拉着我飞了起来。
飞翔是人类毕生追求的梦想。
在六神的牵引下,我穿过了云层,来到九天之上。
与想象中的空旷不同,九天悬浮着大大小小数百座岛屿。
我尚未从飞行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刺激感中平复,六神已带着我着陆。
脚下是九天面积最大的岛屿。
云烟缭绕间,庞大的城池若隐若现。
“这里是无华城,我看守的地方。”六神放开我的手,当先往里走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上。
这是一座死城。
除了城墙与街道外,城里没有一样正常城镇必须具备的物事:房屋,市集,卫兵,居民……
有的,仅仅是林立的石碑。
许是接近天神的缘故,这里弥漫着一种可称为庄严肃穆的氛围。
“这些都是墓碑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确切地说,这些是封印之碑,镇压着各种禁忌之力。”六神转过头,很认真地凝视着我,“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看守这里。”
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似乎潜藏着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心绪。
“我要怎样抵达这里呢?”
“青鸟羽翼丰满之后,你可以骑乘它穿越云海,到达九天。”
“你死后,能够转世吗?”
“不,我的灵魂将不复存在于这个世上,最多化作无华城角落的一方石碑,加固封印。”
“可是你这么强大,什么力量能够伤害到你?”
“你不明白,所有拥有感情的生物,都是脆弱的。答应我,好吗?”
他在请求我。
“我答应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请求我。因为,我有一只青鸟。
只有我有能力独自抵达这里。
而我,竟不忍心拒绝。
六神递给我一本泛黄的册子。
“这是什么?”
“上面记载着很多凡间的技艺,希望你多学点本事,保全性命。”
“多谢。”
将我送回塔楼之后,六神再度消失了。
我就着烛火翻看那本册子,里面囊括了诸多领域的顶尖技巧。
医术、配毒、轻功、易容、琴技、庖厨……目不暇给,手不释卷。
眼见韶光任期将至。
这一年,我十七岁。
在一个宁静的早晨,仆役们按例洒扫庭除,发现韶光被钉在了祭台上。
朝廷震动。
在衙役赶到前,我瞧见了现场。
韶光躺在汉白玉的祭坛中央,神态安详,宛如沉睡。一把桃木剑贯穿了她的心口,将她钉在地上。
血痂发黑。一切应当发生在昨夜。
我隐约听闻许多风声。
朝廷上有不少人对身具蛮夷血统的韶光不满,认为她玷污了大祭司的职位,然而皇帝对她青眼有加,驳回了所有弹劾。极可能是这批人暗中下的毒手。
也有人推测,这是敌国用来威慑朝野的手段。
群狼环伺,敌军压境,可笑他们还在猜忌不休。
祭司殿乱了一阵。不久传出消息,有人找到了韶光的遗书,按她的遗愿让流离接替大祭司。
与此同时,宫中出现了骚动。锦衣卫在太子书房中搜出了密信,证明他与朝中大臣私下勾结,雇人暗杀了流光。
皇帝大发雷霆,亲自审问。
太子冷笑:“蛮子担任祭司,成何体统!这妖女死得好,死得痛快!”
太子被废,软禁于府。皇后被废,打入冷宫。
二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亦遭牵连,出入受制。
不久,三皇子赵云归因军功显赫,被诏封为太子。
之后,云归来看望过我一次。
“你想当大祭司吗?”他问。
说不想肯定是假的。我回答:“只要不被许给那些乱七八糟的皇亲国戚,我就满足了。”
“韶光死前说,要把大祭司的位置传给你。”
云归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这是轮回令,大祭司身份传承的象征,在韶光死后便已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