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一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之前的刀伤不是特别深……就一直没包扎,此刻已有些炎症,肿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觉痛,龇牙咧嘴地吹了吹。
他一抬头瞧见阳光照在裴筠脸上,她拧起细细的眉毛,越一翎连忙把燕七沅往树荫下引了引,解下自己的外衫,脱出里边一件,递给裴筠。
“干净的。”
裴筠自然地接过他的衣服,入手软滑,是上乘的缎料,市面上也得值十多锭银子。
“这衣服是七爷给的,有一回我把跌进池子里,七爷见我可怜,给我买的,我洗得可干净了。”越一翎看着裴筠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微微仰头和她说话。
燕七沅侧头看了一眼,笑了笑。
裴筠思忖着,这燕七沅走商必带了有多少宝贝。也不知是哪位耳朵灵的捷足先登,抢了这批宝货,只是他走这趟货连旗山岭都没收到的消息,怕不仅是耳朵灵。
“走吧。”她说着把那件衣服披在头上,声音略显疲惫。
“七爷,您跟着我,我给您探路。”越一翎这会儿想起自己的正主子,适宜地狗腿了一下,有一点臊,声音小小的。
半个时辰左右,一行三人到了裴筠说的那间屋子。
经过那片那残尸遍地的打杀场,燕七沅明显面色不虞,走走停停。
越一翎已经吐过一回了,仍然不敢去看,眼神躲躲闪闪,但他时不时关注一下自家主子别摔了人,分神许多,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唯有燕七沅背上的人看到那钉在树上的死人,突然抬手指了一下:“他是戚子山。”
她是故意的,为了逗一逗这慌里慌张的良家子。
果然,越一翎受惊慢了步子,抬头望去,一分神,脚下不察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却没摔成。
裴筠从燕七沅背上探身扯住了他的后衣领,越一翎瞧见他要摔去的地方,一具尸体上露着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心里头一阵发怵,竟忘了动弹。
一缕发丝落到他脸上,有些痒,他伸手扒拉一下,却发现是裴筠的头发。
“……”他慌忙缩回手指,感觉自己手指发烫,脸也发烫,一定是脸红了。
“翎哥儿,小心些。”燕七沅舒了口气,笑了笑,语气有些严厉地提醒他:“莫怕死人,要看路。”
越一翎忙站稳身子,老实地回了一句好。
见人站稳了,裴筠立刻松了手:“看路。”
这木屋从外头瞧着的确不大,进去了却别有一番洞天,落地罩隔断了房间,将屋子一分为四,各挂牌匾“烧 ”、“杀”、“抢”、“掠”,落印“戚子山。”
越一翎默默咽了咽口水,光看字就觉得心惊肉跳。
燕七沅皮笑肉不笑:“此人真是志向明确。”
越一翎按照裴筠的指示在“抢”字间找到了暗门,推开暗门,偌大的庭院赫然出现,嶙峋怪石,水流错落,檐廊下十几个房间,门上各挂一铃,风吹不动,启门即响。
燕七沅把裴筠放在檐廊石阶上,叫越一翎陪着她,自己先去粗略检查一下房间。
一刻后燕七沅面有不虞地回到他二人所在的地方。
“西边第三间有女人的尸体。”说着,他嫌恶地皱眉:“这些盗匪真是罄竹难书,枉做一世人。”
裴筠抬头看了眼他说的那间房,沉默地移开眼。
戚子山虐杀女子,不把女子当人看这件事情她早有耳闻。
她阖上眼睛,心里冷冷想,还不是死在女人手上。
燕七沅要先去找找伤药,嘱咐越一翎收拾两间屋子出来。
越一翎即刻撒开腿跑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一进屋就让刺鼻的汗臭味熏得屏住呼吸。
他打开门窗通风散味,将床上的褥子卷了卷,又在床底下搜罗出几双臭烘烘的鞋袜,柜子里的衣服,墙上的骨头挂饰……全都扔到了院子里,动作利索极了。
期间他搜出一把镶着玛瑙的匕首,捧着跑到裴筠跟前:“小娘子小娘子!你瞧!”
裴筠将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左右仔细看了看。
没有官制印,也不是什么稀奇样式,唯一不普通的是,刀柄上除了玛瑙,还镶了别的物件,裴筠看着中间那块特别的石头,眼睛骤然亮了一下。
她将匕首递还给他。
“你找到的,归你。”
“……我的?”
“这东西已无主,是你的了。”她用手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提醒他这东西的主子就躺在外头腐烂。
“送给你家妹子。兄长出门一趟,总归要带点礼物,女娃娃都喜欢这种珠子宝石。”她说这话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温柔,却叫越一翎猝不及防地看了个正着,他微微恍惚一下,很快就回神笑起来,只觉得这荒凉大漠的热风也带了一点凉意。
他原先还犹豫着,毕竟跟在燕七沅后边听惯了“不食嗟来之食”、“不义之财不可留”这类训诫,叫他收下这把匕首,心里总归有些膈应。
而此时听了裴筠的话,他看着燕七沅没有回来,迅速把匕首揣进袖管里,用缠带结结实实地和小臂绑在一起。
他用气声悄悄对裴筠说:“小娘子,请您莫要告诉我家七爷,他会生气。”
裴筠笑了笑:“燕七沅是个贵族学子吧,学着宋学那一套恪守礼教。”
她说:“但世上有些地方没有礼教的立足之地。”
越一翎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却读懂了裴筠眼眉间的讥诮。
眼睫轻振,唇角一弯,生动极了。
越一翎想:小娘子不发脾气,静静坐着说话当真好看。
屋子里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了,越一翎不甚满意地嗅了嗅,恨不得再点一支香熏一熏,奈何环境艰苦,他忍了。
小少年弯身扑拉扑拉床板,把自己的虎皮小毯子铺了上去,又将裴筠扶到床上去。
这时候,去了有半个时辰的燕七沅抱着一罐酒,拿着几株大蓟和十万错进屋来:“裴姑娘你看我有没有拿错,我瞧院后的马棚边上培了许多草药,你看……”
“马棚里可有马?”
燕七沅让她问得愣了愣:“……有两匹。”
忙活着找水盆的越一翎也愣了愣,想起之前他们也有一匹马,便随口问到:“小娘子你的马呢?”
“昨夜跑了。”裴筠说着,接过燕七沅递过来的药草辨认了一下:“没错,你懂医理?”
“一点点。”燕七沅笑了笑,弯身从她手上拿回药草。
“七爷会的可多啦!”越一翎大声说着,垫起脚从柜子上拽下一个缺口的木盆,洋洋洒洒扯出许多灰尘,落了他满头满肩。
他眯着眼直后退,绊着凳子一屁股坐下,抱着木盆直咳嗽:“咳咳咳……小娘子,阿嚏——院子里的水可用么?”
燕七沅直接让他逗乐了,连裴筠都忍不住笑了笑。
“可,是地下河引上来的活水。”
“燕某人将草药杵烂了待会儿递过来,姑娘且将伤口清理干净,用酒擦一擦伤口。”
燕七沅将酒坛放在桌子上,出招呼一下越一翎:“你待会要为裴姑娘上药,先把手上的伤处理干净,再打点水给姑娘用。”
越一翎点点头,抱着缺口的木盆跟着燕七沅出门去了,就着院子里的水池子打了点水。
自小长在遍处河川的邱泽,此时越一翎看着清亮亮的水,就像见到亲人似的,心里蠢蠢欲动,忍不住撩了点水扑到脸上,自己皮了一下就心满意足地笑开了。
一抬头见燕七沅冲他笑着摆一下手,示意他赶紧做事情,越一翎连忙收了玩心,老老实实洗手。
水一浸入伤口,小少年疼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即刻将手从水里拿出来,撅着嘴对着伤口吹一吹,挑出沙粒又继续洗。
洗完他觉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手指直哆嗦,他只好颤颤巍巍地用胳膊抱着一盆水进屋去了。
待把水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泄气的说:“小娘子,我手抖得厉害,待会为您上药……”
“无妨。”裴筠扶着帏柱坐起身来,把越一翎之前脱给她的中衣割下一条布来作手巾用。
“慢一些即可。”
她指了指桌上的酒坛,越一翎会意,抱了来,放到凳子上。
就见裴筠手腕一翻,直接削平了半边酒坛子,酒水撒了一地,切破口整齐无比。
越一翎吓了一跳,满脸震惊,慌忙躲开溅出的酒水,他从不知道这把刀这样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