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了,云微却仍在笑着,泪水终是滚了下来。
“你将每一步都算好了罢,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我将是如何的命运了罢,主公说你料事如神,当真是这样,你一直……一直一直,都这般了不得呵。”
她已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说了这样久,你想必早就厌烦了。不过今日之后,贺云微这个人就再不会在你眼前出现了。”
她举起还剩些许的酒坛,定定看着他的方向:“杯酒送别,这一坛酒喝完,便永别罢。”
她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将坛子重重放在了几案上。凉风刺骨划在脸上,她抬步便向窗边走去,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张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伸手欲拉住她,却只触到了衣袂飘过的残影。开窗声吱呀刺耳,云微纵身跃出了窗外。
风在这一瞬加紧了,转眼间窗外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夜空下漆黑的树丛。
张良搁在窗柩上的手开始发颤。
便永别罢。
便是永别了。
便再也无法相见了。
喉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溅落在白衣上。
他整个人脱力地跪在了地上,抠着窗框的指节已经白到发青。胸口是撕裂般的剧痛,像是要扼住他的呼吸,她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如同匕首插在心脏,在面对她的诘问和失望时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竟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衣袂掠过虎口的触觉还残留在掌中,张良握起了拳,狰狞的青筋爬遍手背。他推开了她,他伤了她,可他要如何痛苦才能装作无动于衷。她伤心的模样便是反过来对他更狠的一刀,一刀连着一刀深深扎在心口,刺得他的防线濒临崩溃。
肋下的伤口隐隐绞痛,额前的冷汗已将发丝浸湿。他艰难地支撑着起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纠缠撕扯的全是痛意,他费力望向窗外。
不能走,这里是薛郡。
她不能走。
云微一个人走着,巷子中萧条得如同从未有人居住。
她已走了很久,像一个游荡在夜幕下的孤魂野鬼。恍惚间她感觉好像回到了桑海的街道上,两旁是高低的屋舍,檐上挂着的风铃敲着清响。河水清浅,石板路上深浅印着车辙。
记忆的丝线在脑海中断开,她已记不起那些迷雾中的人与事,只觉得处在一片空白的中央。
恍惚似有竹叶的清香,一如在桑海的清晨时分的山间,却也只是一瞬。
她停了下来,眼前似是自己的倒影。
云微定定地注视着它。她缓慢地朝前探,想要看得更清楚,却在某一刻顿住了。
她看到的是一团扭曲的黑墨。
回忆中池边的青柳、朱色的廊桥、碧蓝的屋瓦,却都在她来得及看清之前灰飞烟灭。深渊般的一团浓黑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吸入无底之洞。云微惊觉想要站起,却一下失去了平衡。
她像是腾在半空中,而后冰冷的水吞没了她。
一瞬间欢快的笑语砸碎成惨烈的哀哭,长剑出鞘的蜂鸣伴随着疾风将她穿透,一片通红中烈焰幻化作噬人的洞窟。一直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声音此刻破土而出,冲破了她所有的掩盖在她耳边如铜钟一般炸开。
“你我二人,自此两清。”
不要,心底有个声音默念着,云微浑身发抖,那个清朗如玉的声音此刻却冷得似冰,毫不留情地便要将她推进那永恒的黑暗中。
一切都在远去,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地下坠、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就像跌回了那个一直缠绕着她的噩梦中。,而后是哗的一声响,她整个人便掉落进了水中。
冰凉的水包裹着全身,水波扭曲的影像愈发模糊,一只手却毫无预兆地将她的手腕扣住。
一股巨力将她拽离水面。胃里烧着的感觉好像把双肺也点燃了,她剧烈地咳嗽着,抵在她后背的力量一下下地抚着将那混乱的气息揉开。眼睛渐渐能看见了,面前是一角白色的衣袖,而后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
云微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的白,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细腻而柔和的触觉擦在她的指腹,穿过丝丝缕缕拂在她手背上的丝线沾着凉意。她费力地用五指去描摹着那事物的轮廓,手却被用力地握住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使得她想从擒住她双手的力量下逃出去,身上困住她的力道却变得更大,大到她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许久许久,头顶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却是沙哑而带着复杂的隐忍:“云微……”
云微。
如同闷棍打在前胸。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说出这个名字了。
仿佛闪电般劈入她脑海,霎时间所有的画面都涌到了眼前。蓝黑的巨幕划开,定格在无边的夜空下,一个白衣的人影寂然端坐着,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雪。她看着,这一幕却砰地一声迸裂成碎片朝她袭来,他的沉默,他的不语,他眼中浓黑得化不开的一团墨,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的影子,一片又一片,带着最锋利的边缘将她划得遍体鳞伤。云微整个人蜷缩着,泪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横行,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语终于说了出来。
“张良……”
“你是不是……很恨我。”
“是不是恨到……再也不想见。”
“是不是已经恨到不恨了……已经不想再多看一眼。”
“已经……忘记了,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
回忆的碎片风化作尘沙飘散,双唇却忽地被封上了。
她愣住了。
温热而带着湿润的气息氤氲着,还将未说完的话语溶化在了这夜色里。柔软的触觉带着山林间竹叶的清冽气息,轻轻摩挲,好似空谷中波动琴弦,低回的音色顺着风被送出去好远,而后渐渐弥散在一片青翠中。那气息缓缓地离开,眼角的一滴泪终于落下,却被晚风带走。面前的影子仍旧是那抹月白,却带着温度将她整个人浸在其中。
“我怎会恨。”
“我怎会不在乎你。”
“我从来,便无法不在乎你。”
云微怔怔地听着,什么东西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升起,她下意识地低头,手触到额前的那条长疤。指尖颤了颤,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身后的的力道却将她顶住,而后更深地埋进那片白色中。一只不属于她的手柔和地拂着那道疤痕,动作很轻却带着沉重的情愫,拥住她的力道加大,止住了她身体不自觉的轻颤。
“我……”她喃喃道。
“我不在意。”那个声音打断了她,流连在她眉间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将泪痕擦去。
“只要是你,我便都不在意。”
夜风吹拂下丝丝凉意渗进皮肤,意识开始模糊。冥冥中她听见有人对她说着什么,声音随着知觉的远去而变淡。
“云微,答应我,不再去查这件事了,好么?”
脑中似有一根弦悄然断开,她嗯了一声,而后沉沉坠入了混沌之中。
寂静中那声音低沉温润,带着琅玉的光泽。
“云微,答应我,不要去做危险的事了,好么?”
他还在说着,她却听不见了。
街道依然是空无一人的街道,树叶沙沙随风作响。
“云微,答应我……”
“一个人多保重,好么?”
夜静默了。
张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第73章 七十二
夜已至子时,萧何见案头的灯火有些弱了,搁笔扶了扶灯芯。营中之人都已歇下,城楼内此时只余他和一些打瞌睡的小吏。萧何执笔平稳地写着,至某一刻却停了下来。城中似有马蹄声遥遥而至,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
马蹄声停在了城楼的入口处,马上的人翻身落地,拂下了遮住半边脸的兜帽,露出了那张虽苍白消瘦却风华灼灼的脸。他转身将另一人从马背上抱下,回过身时顿了顿,而后对着站在十余步远处台阶上的人影行了一礼:“萧前辈。”
萧何朝他略一颔首,并无多言,转身引他上了楼。怀中的姑娘睡得很沉,在他将她安顿在榻上时眼睫动了动,而后便再无反应。张良看着昏黄灯光下已干得差不多的发丝,起身走了出门。
木门在身后掩上,不远处萧何负手而立。张良垂首一揖道了谢,而后说道:“这位姑娘方才受了凉,怕需休养些许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