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回头,静谧夜空下云微的声音虽然轻,却清晰入耳。云微站在树林的入口,抿了抿嘴唇,努力放大音量,朝张良一笑:“谢谢你了。”
张良轻笑出声,片刻说道:“看来带你来这里是正确的。”等云微走到他身旁,才向前走去,“我心情不好地时候,看见它就会舒坦了。”
云微点点头,想问却又止住了话头,张良也会有心情不好地时候?在她认识的人里,似乎他就是最意气风发的那一个了。看着他的侧脸,国恨家仇四个字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是这样的吧,云微心想,在张良发觉之前收回目光。回想起那一日在颜路的屋舍前她说的话:“张良先生,你也不是苟安之人吧?”
云微笑了笑,是啊,或许我们,都不是苟安之人吧。
“师兄。”颜路正从闻道书院中走出,张良叫住了他。
下了课到城内玩的弟子们差不多都已回到了庄内,经过的弟子向两人问好。颜路看着他俯身一揖。
“今天的事情,多谢二师兄了。”
颜路摇头:“不必谢我,子房,最明白的人是你。”
“这样说来,子房还真有一事不明。”张良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敛去,“我可不知道何时,相国大人有指意师兄栽培的香草。若是帝国对小圣贤庄内的药材动了心思,师兄为何不将此事告知良?”
颜路默然,张良便等着。一旁路过的小弟子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人,直到路上再没有其他人经过,颜路才开口:“子房读过伐檀?”
张良沉默不语,颜路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响起:“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B兮?”张良接道,深吸一口气,“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蜃楼之上,又岂止药材是来自庶民之手。”颜路摇了摇头。
张良压低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怒意:“官吏们只顾搜刮民财,又怎知生存艰苦,必定得寸进尺,永远无法满足。嬴政觊觎长生不老之心,已致民怨!”
“药材也好,香草也好,甚至是残枝败叶,”颜路缓缓道,“帝国之意所指,乃是整个桑海儒家啊。”
张良一惊,想起当时相国大人造访小圣贤庄后离开之时,大师兄望着马车的背影生出的预感。入夜后海风愈发的大,伴随着远处海浪翻腾的沙沙声响,挟着入骨的冰冷向他涌去。
张良已离开多时,颜路仍站在原地。月光穿过树杈,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阴影。颜路开口:“入夜转冷,姑娘不必等在这里。”
后面的林子中�O�@声响起,云微缓步从中走了出来。颜路回头,风吹得长辫扬起,额前的头发也有些凌乱,犹豫一阵终是开口:“帝国那边,可是察觉了小圣贤庄的什么动向?”
颜路了然,朝云微温声道:“姑娘多虑了。这一次相国大人之请,乃是对上一回造访,小圣贤庄的回礼。”
云微点头,眼神有些疑虑。
“姑娘或许害怕牵连小圣贤庄,”颜路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但既然子房决意帮你,他就一定会一直帮下去,这是他的选择。”
“又有哪个人的选择能一直不犯错呢。”云微轻声道。
胸口前仍然放着那支师父的竹箭,云微按住它,想起方才在上面瞥见的字,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肯定这是声术所切出的。箭里面藏着一卷布帛,而她却没有勇气去取出,似乎预感到布帛上写着的,是她所不能承担的重任。
“对还是错,又何妨?”颜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云微矍然抬头,正望进颜路一双在月光下柔和的眼瞳中。
“与其犹豫不决,不如随心而定,是吗?”云微喃喃道,按在胸口的手上多了一分力气与坚决,抿起嘴唇,躬身一抱拳,“多谢颜先生,云微受教了。”
“是在下受教才对,”颜路笑道,“若不是姑娘,我也不会说出方才的话,现在想想,却难得悟出了这番道理。”
“先生莫要说笑了。”云微摇头,犹豫一阵又开口:“先生就不用再以姑娘相称了,叫云微便可。”不然实在受不起颜二先生的这般尊重……
“好。”颜路应道。云微看着颜路看了好一会,没有等到类似于“如此便也不必以先生相称了”这样的话,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然凭她现在可根本说不赢对方。想想也是,这师兄弟两人脾性本就不甚相同,怎能以张良的行径去揣度颜路呢?
颜路被云微这番动作弄得有些莫名,转而一想,怕是自己那师弟的缘故吧,笑意不由得染上了唇角。而后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身形一顿。云微顺着颜路的视线追过去,看见了远处长廊上的人影。
这个影子似乎……是张良?
一个念头穿过脑海,快得几乎来不及抓住,云微瞪大双眼,愣在原地好一阵子才突然反应过来。
所以我这是,不经意间搅了他们二人的好事吗?
第38章 三十八
半张脸藏匿在长廊的阴影之下,张良仍感觉到背后两道汇聚于此处的视线。在颜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前张良已欲离开,然而他的师兄却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能感受到颜路微微一怔,随即很快,云微的目光跟了上来,张良心中一阵翻腾,竟不敢看她。
“子房可是还有话未同我说?”诡异的沉默中,张良默默看着地面上的阴影,闻此缓缓抬头。颜路的目光看不出波澜,明明是在找台阶给他下,本应信口编一个缘由,他却一下不知怎么答。而云微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这样说来,倒是我阻碍到两位先生了,你们……那个……慢慢聊,我就先走了,别介意啊。”
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颜路的方向,目光却没有聚焦,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终于要拐过自己身侧之时,张良开口了:“你怎么在这里?”
脚步声骤然静止。
张良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她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鼻息:“若来找师兄有事,何不说完再走,不必如此匆忙。”
“没什么大事,”云微应道,停顿了良久,补充道,“而且已经说完了。既然你找颜先生有事,那就不妨碍你们了……”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来小圣贤庄是做什么?”张良深吸一口气,仰头打断了她的话,如预料中一般听见身后一片沉默,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急了,低下头缓了缓,继续道,“既然伤还未好全,就应该好好养伤,没什么事不要在庄内四处跑,若有事,知会我一声便可。”
“……好。”身后良久才传出一声应答。张良听着她犹豫着抬步走开,而后脚步声越来越远,半晌,一丝苦笑浮现在唇角。
就这么急着走么,他想。
是啊,宁可和师兄谈论,也不愿知会自己一声,见到自己后匆匆避开又如何?虽是取得了她的信任,可在之前自己因内心的不确定而刁难她时,是师兄拦在了她面前啊。
第二日张良端着煮好的汤药走到云微所住的茅屋前时,看见姑娘坐在台阶上大汗淋漓地顺着气,目光一转看见攀着墙壁的那只手上拿着的长弓,原先还带着一丝微笑的嘴角一瞬间就抬不起来了。
不是说了要好好养伤的吗?张良脸色微沉,此时云微正好抬起头,目光略有些错愕,一路注视着自己从院子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半晌却没有看到一丝闪避。终于是张良先放弃了,“吃药。”他端起木碗,举到云微面前,后者不言,抬起手接过碗,猛一仰头把汤药哗哗灌进嘴里。
“好了,”张良拿下她手里的碗,眉心微皱,看见云微丝毫未变的表情却顿了顿,“云微,”他看着她,“你刚在做什么?”
身形没来由一抖,云微吸了口气:“练习罢了。”看见张良脸色细微的变化,笑笑道,“没想到只练那么一会,就已经撑不住了。”
“养伤就不应练武,更何况还未痊愈到能如此消耗体力的程度。”张良的语气已经比平日重了些,云微知趣地起身收起长弓。张良看着她的背影,隐隐感到一点不对,只是催促着她安分点赶快歇下,随即便赶着去早课了。
鸟鸣声从已经枯萎的枝条上传来。其实她痊愈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云微想着,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练了不止一会,而是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