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路上三五成群走过的姑娘们,围在一块说说笑笑,谈论着针线女红,烹茶烧饭,衣裙的下摆盈盈摇动,头上花簪里吐出的串串珠子随步履轻摆。云微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污泥还没擦干净的鞋子,想想自己平时走路是个什么架势,心中已经明白了,无奈耸肩,这样一对比,认错也是自然,看来自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首饰摊前,云微习惯性地扫了几眼,却忽然被吸引了目光。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方才那一眼扫过,看见的是几缕静如深水的光,现在仔细看看,发现是一根簪子,在上面有一块小小的墨绿色玉石。木簪顶端雕着三瓣花,虽是木头做的,却是薄薄的几片,上面雕着些纹路,聚成一束,看上去真的像一朵欲吐而未开的花。而这一块深色的小石头,就嵌在花瓣之间。
“这位小爷,可看上了哪些个?”摊主见云微站在摊前不动有了这么一阵,便满脸笑意地站起来询问。云微表情一僵,苍天啊,这回更绝,直接从小兄弟升级成了小爷,她该感到高兴吗?
摊主立即不停嘴地让云微看这看那,云微敷衍性地扫了几眼,金红银翠,跃鱼飞雀,攒珠掐丝,还真是五花八门。那摊主见云微目光没有定在某一处,便又开口问:“小爷这下挑首饰,可是要送给哪家的姑娘?得看看是怎样的姑娘才好配上怎样的首饰,这姑娘生得是清雅秀丽,还是明媚端庄?”
云微原本垂首扫着摊子上的东西,听到这句话之后抬头:“送给一个和我长得差不多的姑娘。”
摊主受到了惊吓,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
云微见状,吞了口唾沫补了一句:“我妹妹。”摊主的神色便恢复了正常,口中念叨着难怪难怪。云微重新垂下头,目光绕了个大弯,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木簪子上。
摊主注意到了云微的视线所在,便取出了那个木簪子,噼里啪啦地夸了一串。云微一边听一边脑中筛着有用的信息,结果半天就只筛出来了“看那做工多精细”和“看那玉多漂亮”两条。摊主叨叨了半天,把簪子递到了她手上。云微轻轻接过,拇指摩挲着几片木刻的花瓣,再拂上那块玉石,一股温热的感觉从手指传递而上,似乎驱散了些傍晚的寒冷。云微执起簪子,却一下子愣住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戴,该插在头上哪里还有怎么插才不会掉下来,之前一直都是发带束一条长辫在脑后,从来没人告诉她该怎么挽发簪。
或许是因为接近夜晚的缘故,云微感觉周围也似乎变得更冷了。左手在袖子里面握了握,她犹豫了一下,举起的右手终是缓缓放下。恰此时身后有三五姑娘慢步走过,一边似乎很是兴奋地聊着什么,说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进她耳中。
“刚才那位,可是儒家的三当家张良先生?”
“当然是他了,除了张良先生之外,又有谁能这么,这么……”
“唉,单是这般翩翩风度,桑海城便无人能比。可惜小圣贤庄在山上,不然天天都能见着他了。”
“不知道小圣贤庄收不收女弟子呢?”
“……”
声音渐行渐远。云微瞟了一眼她们走来的方向,并没有看见哪个认识的人,执着木簪子的手突然握紧了它,抬头问:“这簪子怎么卖?”
“小爷眼光真是好,”摊主脸上笑容愈盛,“这做工再加上这块美玉,找遍桑海城恐怕也找不着第二家有了。既然小爷这样喜欢,我这回就便宜些给小爷,六百个半钱卖了如何?”
云微身形一顿,极短的一瞬之后将簪子放回到摊子上:“抱歉,不买了。”说罢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的小摊贩是个什么反应。转进了一条小巷,除开巷口一家馄饨摊之外,里面空无一人。云微停住步伐,默默站在原地。
二层的窗户半开,恰将这一段路收入窗框之中。
里头的人谈天说地,侃着自己近来或许久以前在哪里的见闻经历。茶香随热水倾出而升腾,张良望向窗外,看着巷子里那个灰衣的人影。
指尖轻触茶杯,点点温暖传来,而窗外的风吹入,又夹带着冷意。张良默然看着,入夜的风一阵阵吹,她身上的衣服被风一次一次拽起来,但人却没有动。
张良眼神微微黯淡,轻扣着茶杯的手也停了下来。因为是俯视,方才在窗边看得一清二楚,簪子递到她面前时,右手缓缓从袖子里伸出,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好像面前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稀奇玩意一样。而在与摊主人说了一阵子之后,又毅然决然一般地,把簪子几乎是拍着放到了摊子上。
这个年岁的姑娘,哪个没有几根漂亮的簪子钗子,而她把簪子举在半空中的动作,却是僵硬得笨拙,甚至有些滑稽。平日在客栈里忙碌,若非劈柴烧饭满脸灰尘,则是手挎食盒上山下山。除此之外,便是舌战诸弟子,以一人之身对抗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一手弓箭耍得流畅稳准。时间长了,大家似乎都忘记这其实是个小姑娘。
正想着,巷子中的人影忽然动了动,回过身走向巷子的出口,步伐一如平常。
张良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香气袅袅带着湿意,却又似乎太浓使人喉咙发涩。
眼前蹿出一个影子,云微略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听来者懒洋洋道:“难得见你也在街上闲逛嘛。”
云微舒了口气,吊着眼帘以同样慵懒的声音回道:“小跖你能不这么吓人吗。”
“我可不觉得云微小兄弟很不禁吓。”盗跖双手交叉在脑后,轻松地和云微并排走着,后者嘴角抽了抽:“你欠打了是不是?”
盗跖耸耸肩不回答。云微摇头,她本来也是说笑,就没理他了。盗跖瞄了她一眼,问道:“我看刚才你拿起来那个簪子,样子还不错啊,怎么不买了去?”
云微嘴角又抽了抽:“盗跖大哥,我一个普通店小二不比你偷王之王不愁钱两不够用。就算我从今天开始日以继夜地砍柴,不吃不喝,一天顶作两天算,一年也不知能不能凑得够。”
盗跖的嘴张得能塞进两只鸡,片刻后摇头:“这么贵,唉,其实远远看着上面那块玉,我也猜到是好东西了。果然身为墨家弟子,就摆脱不了穷这一个字啊。”
“这还只是粗略算算。”云微撇嘴,“谁知道天明什么时候又会下山来缠着让我给他买烤山鸡,一只烤山鸡差不多也得两个半钱,最近还涨到了三个半钱。你们巨子可真真不好伺候。”
“嗯……”盗跖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转而又说道,“或者――你试试找丁胖子借钱?或者找张良先生?天明这小子吃了咱们这么多烧鸡,就让他去找张先生求情就好了。”
“……你觉得丁胖子有这么多闲钱吗,”云微闭眼摇头,“能不能借到是一回事,就算借到了我该怎么还,把我卖了都不知道还不还得上。”斜眼看了看盗跖,“不过把你卖了好像可以啊,你赏金多少来着?七千还是八千两黄金?”看着盗跖一脸的紧张,笑了笑,“开个玩笑,其实那根簪子也没什么用。”
“真的?”盗跖一脸不相信。
“真的。”云微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是可以拿来戳人,但是太短了当竹箭用射不出去。”
“戳人?这想法倒有意思。”盗跖打趣地笑笑,随即低下头思考起来。云微也不说话,就这样走在路上。面前有一块小石头横着,云微抬脚刚想踢一下,却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迈步跨了过去。
“要不我把那簪子送你算了?咱们见面还没有个见面礼呢。”盗跖突然停住脚步,冒出一个主意。云微惯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后停下,回头看向他。
张良坐在窗边,此时这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窗框的边缘。盗跖面对着他,举着一只手指,一脸精光。云微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他突然想起身下楼去,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而逝。将茶杯放下,张良定定地注视着楼下半晌没有发话的云微。
张良皱眉,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种犹豫之感,就像在面对无法做出决定的一件事时,只能姑且由它发展。
盗跖被云微看得心里发毛,举着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云微意味不明地瞟了一眼他的动作,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算了吧,我可不想明天看见你的赏金翻个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