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阳光洒进战争的废墟,就像洒进了一座蕴藏丰富的宝石矿——无数的玻璃切面反射着阳光,从四面八方带来五颜六色,交织出一片如梦似幻的金色光芒。
有一轮彩虹,低低地挂在歪倒的喷水池旁。水池中央的天使雕像摔进水中,被淹没了。他四分五裂的脸上却仍然维持着最后的微笑。
Thor转过身,发现Loki来到了他身后。
他脸上带着微笑。那是一种梦游般的朦胧微笑,仿佛他的身体在这儿,精神却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别处。他的眼珠一动不动,瞳孔里却藏着波动的光与影,像是阳光在深深海底流溢着水光。
“Loki。”Thor叫他。
他毫无反应,甚至没有看一眼他伤痕累累的哥哥。
Thor浑身血污,铠甲上都是斑斑划痕。他身后没有披风。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再迷恋战场上酣畅淋漓的杀戮快感,也不再沉湎于披风飞扬渲染出的气概。在战场上,他唯有赤手空拳,只能以命相搏;能够保佑他、支撑他的,是身躯里的力量,和远在安全后方的他——
他一次又一次被打倒,可他有Loki;宇宙引擎撕裂他的身体,精神法师撕裂他的灵魂,可他有Loki;他们射尽了箭,用光了子弹,耗尽了装甲,可他有Loki。
Loki还在,所以他不愿死,不能死。
可战争仿佛没有尽头,咆哮着吞噬一切,哪怕是神的生死存亡,也都成了未知数。
决战在即。他不需要休息,不需要新的希望,甚至不需要必胜的决心。他只需要回来看他一眼,这是他需要的全部补给。
他多希望Loki能停在身边,对自己说几句话。在阿斯加德时代,每到决战前夕,Loki总会在他耳边称颂他的英勇、预言他的胜利。哪怕这些称颂和预言都是虚情假意,那也没关系——Loki漫不经心地给他几句虚情假意,他就欢天喜地;英雄捧着那轻飘飘的只言片语,热血沸腾地走上战场。
可Loki缓缓地和他擦肩而过。阳光和阴影在地上投出一道清晰的界限,他的脚步便在那界限上停住了。阴影之中,他轻轻眨着眼睛,近乎茫然地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的悲惨世界。
“Loki。”Thor又叫他,但是他仍旧没有回头。
从眼前的玻璃窗上,Thor能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他周身浴血、胡须蓬乱,而Loki整洁优雅、面带笑容,就像金宫穹顶上曾经的画像。
Thor瞬间感到有点恍惚,好像这几百年的时光都是一场又长又痛的梦。只要一睁眼,他们就还站在火光温暖的大殿里,并肩仰头,看着画师给Loki的眼睛点上绿色。这画师的手笔实在是妙极:为了忠实再现光芒照进瞳孔的层次感,他调度出深浅不一的绿色,来表现Loki剔透的双眼。在无数个醉酒的夜晚,Thor都会倒在大殿上,醺醺然地看着穹顶之上栩栩如生的Loki。他无数次伸出手。可他画远在云端之上,他碰不到他。
现在Loki就在面前。Thor伸出手——他血肉模糊的手,在碰到Loki的肩膀之前,却硬生生停住了。他忽而胆怯了起来;一种冷热交加的心痛驱使着他,让他渴望地伸出手,又恐惧地收回手。
“我一直都会做一个梦,”他低头看着自己失去了指甲的十指;他不觉得疼——只要Loki身上没有伤,他就不会真正觉得疼痛,“我梦见我说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梦见在我走之前,把话都说出来了。”
那感觉可真好啊。就像憋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来。就像忍了很久的一场雨,终于痛痛快快地倾盆而下。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终于寒光闪烁地刺入身体。
“我说,”他因为深深的渴望而无法抑制地攥起拳头;双拳越握越紧,以至于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血管在他的肌肉之上凸起、游走,像是忽而爆发的闪电,“我想……等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他的话语总是确定的、短促的、有力的,它们常常以叹号结尾——就像他的生命,是一个大而醒目的惊叹号;可是这几句话他说得磕磕绊绊,被一串又一串省略号牵绊着——他的渴望,就在那断断续续的犹豫里,“不是兄弟之间的……是…… ”
他顿了顿。那是什么?爱人间的?伴侣间的?亲人间的?都是,又都不是。当时他还年轻,渴望里首当其冲的就是炙热的爱欲,可时过境迁,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爱欲了。他要的很多,他说不清。他要的很少,一个吻就足够。
而最终,他那破釜沉舟的决心,则在结尾那一个沉着的句号里,“只要你吻我一下。”
——我就是你的。
阳光悄悄向西坠落了半分,日影挪动一步,而Loki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避着阳光。
“不……”Loki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恐惧。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于是Thor回到战场上。阳光竟然是冷的。
Loki在冷冰冰的阳光下,从天际坠落,对他微微一笑,“我要死了,哥哥。”
“他怎么会在这里?”胜利的欢呼变为失败的咆哮;他抱紧Loki,在废墟中愤怒而无助地诘问所有人,诘问他自己,“他为什么——”
他低头看着Loki——几个小时前,他看上去还是优雅整洁、仪态柔和的;可现在,他看上去衰败、瘦弱,仿佛所有的血肉都在漫长的折磨中消耗殆尽了。仿佛是神伸出手指头,把Loki身体里的时钟飞快拨动了几圈,以致于他极速地沧桑憔悴了下去。只有浑身的骨头,像不肯坍塌的骄傲一样,支撑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的嘴上有乱七八糟的伤痕——有人一针一线地缝起了他的嘴,从那针脚的新旧不一看来,这个过程是反反复复的。就而他刚刚用匕首割断了缝合线——割得仓皇,脸颊上都胡乱蹭出了一道道血线,像是恶作剧在脸上画的猫胡须。
不知道是谁在他耳边劝他,“去医院…… ”所有的声音都忽远忽近,像是从水面上传来的,“先止血……”
血。他的腿机械地迈动着,而Loki的指尖垂下,随着他的每一步,滴滴答答地落下血迹。
Loki像是在做噩梦。他皱紧眉头,急促而无声地说着什么,鲜血就从嘴上的伤口里不断湿漉漉地渗出来;Thor俯下身去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再过……一百年…… ”——他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两手抱在胸前,好像捧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医生围绕着他,擦着他下巴上的的血迹,把一架架机器连到他身上。他的心跳是微弱而无序的哽咽。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智还昏迷着,眼睛却看到了Thor。
瞬间,他的心疯狂地跳动了起来,心电图猛地乱作一团,机器发出警告性的尖叫。
“唔!”他的嘴被医生捂住了,为的是不让他用梦话反复撕裂自己的伤口;可他疯狂地摇头,血淋淋地对Thor大喊,“不想要你——不要——”
医生满头大汗地推着他,“我不想用文学性的说法来描述病人,但是他现在确实——”机器仍旧疯狂尖叫着,告诉他们Loki已经无法负荷自己的心跳,“——命悬一线。你在刺激他,你在这儿,他会死的。”
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Thor走出病房。几名战友在外面等着他。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拐了个弯,破窗而出,直接降落到神盾总部。有几个敌方战俘被关押在地下,他稍微听了听,就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他浑身湿透了,干涸在战斗服上的血迹此刻被雨水溶解,随着他的脚步,在地上留下一线血河。小而致命的闪电被他攥在拳头里,那是他复仇的欲望。
Natasha挡住了他的脚步,“你不能杀他们,Thor,”她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歉意,“他们对我们还有用处。”
“不是我们,”Thor的声音里罕见地有了讽刺,“是你们。对你们有用处。”
他继续向前走,Natasha没有阻拦他,她知道他们中没有人是Thor的对手。可是几个凡人就能轻而易举地让Thor停下脚步——几个瑟瑟发抖的文职员工站在监狱入口,奉命阻拦天神的怒火。神不会伤害人,他们的脆弱是他们的护身符。他可以选择打倒他们,可打倒了这几个,还会有新的凡人走上来,祈求他的仁慈。他的仁慈是他的牢笼,让他动弹不得。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最可笑的就是他自己。一个莽撞、粗豪而善良的神,一个过了时的旧式英雄。在世人眼里,他的喜怒都是粗线条的,可以像漫画一样一翻而过;翻过之后,又是新的荣誉篇章。做神已经是世间最大的殊荣,他应该幸福满足,没有资格不知好歹地痛苦,更没有资格懦弱胆怯地哭泣。他们仰头看到他飞过,都以为他没有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