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绵绵眸光润泽:“连泽,我不想骗你。”她放柔了语气,“我撑不了多久了。”
她话音落,那人的眼尾便渐泛微红。只片刻,那抹赤色又蔓延至眼底。令人望之心惊。
这是她头一次见他将脆弱袒露出来,如此直白,不加掩饰。
怔愣间,他蓦地抱紧她,头埋在她颈窝。
“含章,我生来亲缘浅薄。母亲去的早,父汗不重视。兄弟间只有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极力克制着,声音低低的,“二十余载皆如履薄冰。”
他小心翼翼,近乎哀求:“你若怜我。便好好活下去。你所期盼的盛世,你想看到的明君,你希望的以德治民。”他承诺道,“我都会竭尽全力做到。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阮绵绵的眼圈也红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麻木,指尖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散去。
系统君的声音不其然响起:“快点吧,宿主。时间快到了。”
语毕,系统君又补充道:“忘了告诉你,因为你这次任务中犯有重大失误。所以灵魂抽离的过程会痛苦一点。然后骨头渣子也不会留下。直接化烟雾状消失。倒计时三分钟要开始了哈,快把任务对象支开,别吓到人。”
阮绵绵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她跪坐着,双手捧起他的脸,眨眼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从天上来的。”
她不能直说,只能隐晦表达:“不是死掉,而是回到原本该在的地方。所以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
她脸色苍白,指尖冰凉。
叱戮连泽闻言心头生出一丝苦涩。宽慰的话虽蹩脚,可他此刻却不忍心反驳。
倒计时的机械音滴滴嗒嗒地响:十、九、八、七……
阮绵绵感觉身体一阵剧痛。她蹙眉忍住,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开始半透明化,然后蔓延到整个手掌、手臂。
身体很疼,她脸上却扬着笑:“看,连泽,我没骗你是不是。我只是回去了而已。”
他的神情近乎崩溃。
她心疼想要伸手去触碰他——却再也触碰不到。
“连泽,不要难过。我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记挂你的。”
“或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面。到时候啊,我希望我见到的,是位贤明有为的君主。”
她整个人如烟雾消失不见。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高高大大的青年眼底布满血丝,他手颤抖地掀起单薄的锦被。榻上空空如也,他珍之慎之的人再也无处可寻。
*
小记:
昭肃帝,穆宗第九子。在位四十载,励精图治,万民敬仰。
帝深沉敏锐,英武果断。擅谋略,多明察。堪称贤主。
然,唯偏信巫蛊招魂之术一事,素为后世所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
注:“治民度于本,而不从其欲。”出自《韩非子》。
原文:圣人之治民,度其本,而不从其欲,期利民而已。
译文:圣人治理民众,是从根本上考虑问题的,冰不以满足民众欲望为转移;而最终有利于百姓罢了。
第107章 【青玉案】
兴和九年,冬月。
一辆马车缓缓驶进胡同窄巷,车轱辘在雪地上碾出两道又深又长的痕迹。
马车行至一间独门小院前头,车夫“吁”的一声勒住缰绳。马扬起前蹄,鼻孔喷出两团白雾。车轱辘也慢悠悠停了下来。
薛林从车辕上跳下来,搓了搓手,朝马车里头恭敬回禀道:“大人,到了。”
车中人不疾不徐地应了声。片刻后,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撩起帷幕,露出张清冷矜贵的年轻面庞。
那人生着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眸似寒星,眼尾微翘。抬眼间自有一股清举疏离的风姿,却又不失威仪。
薛林恭谨地拉起帷幕。身披深色鹤氅的青年弯身下了马车。
院门前,早有仆从候着。主子方下了马车,仆从便忙提着灯笼上前。
薛林接过灯笼,主仆二人进了院门。
月上中天,寒鸦鸣啼。清冷的梅香若有似无,平添了一丝寂凉。
冬夜深沉,可主仆二人所去的方向却是书房。
与外头的严寒不同,书房内设了地龙,端是暖意如春。
青年解开鹤氅上的系带,随手递给薛林。
薛林接过鹤氅,挂至黄花梨制成的宽架子上。随后熟练地点燃铜炉中的檀木香。
檀香袅袅,雅正清幽。
而自家主子已端坐案前,正凝神翻看带回的案卷。堆叠成半臂高的卷册在烛火映照下,投出一大片阴影。
薛林悄悄退下,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大人他呐,不知今夜又是何时方能睡下。薛林摇摇头,叹息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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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林是兴和三年入的府。
那年他十三,家乡豫县生了蝗灾,地里颗粒无收。
农户们哀愁之余便盼着朝廷能拨下救济粮,好度过荒年。
可府衙的县丞老爷升迁在即,不愿多生事端,便将灾情刻意瞒下不报。
上无救济,下无余粮。
大伙儿投亲的投亲,讨饭的讨饭……纷纷离乡求生计去了。
薛林和母亲也踏上了去京城投亲的路。
京城山高路远,他娘途中一病不起。仅剩的银钱花光,也没救回。
六月天正是好时候,不冷也不热。可他薛林却没了娘。
大榕树下,他哭着埋了娘亲。随后便孤身往京城赶。
到了京城,薛林却傻了眼。
京城大,太大。寻人只知姓名,无异于大海捞针。
十三岁的薛林绝望而无助,决心自力更生。
他能吃苦,不怕累。
可个子瘦小,不识字,不会拨算盘,也不会说大梁官话。
没有地方愿意收下他。
兴元三年。
遭了灾,逃了难,没了娘。
投亲不成,活计也难寻。偌大的京城,薛林走投无路。
薛林想,他怕也是活不久了。可死之前,他不能便宜了那个黑心肠的县丞。
若不是那混蛋瞒下灾情不报,大伙儿不至于背井离乡,娘或许也不会死。
薛林满腔怨愤,誓要告倒县丞。
可是,京城之大,向谁去告状呢?
薛林没得头绪。
薛林听人说,城西文安巷住着位极厉害的大人物。
此人年轻轻轻便进了内阁,并身兼刑部及吏部两处官职,深受圣上器重。
更难得的是,这位乃朝中清流,爱权却不专权,行的皆是造福于民的实事。
薛林已经知道该向谁去伸冤了。
他蹲守了三日,终于守到那位大人的马车。马车尚未停稳,他便扑上前,大呼有冤。
马受了惊,车夫赶忙勒住缰绳。
车辕上跳下个年轻的侍从,指着他呵斥:“哪来的小崽子,伸冤便伸冤,等大人下了马车再说也不迟。何故非要拦马车?”
那人气未消,话未停:“你不要命,咱们还要命。若是大人因此受了伤,你可担待得起?!”
薛林被怼的发懵。
马车上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够了,住口。”
绀青色的布帷幕被半掀开。薛林先是看见一只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他怔怔地抬头往上看,目光触及一张清冷雍容的年轻面庞。那人眸若寒星,目光淡淡扫过来,清朗而疏正。
薛林看呆了。
他知道这位大人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好像只二十出头的模样。
不光年轻,竟……竟还生得如此好看。好似天上人。
“何故拦马车?”天上人开口了,音色清悦如泉石相撞。
薛林立刻回过神来,刚想把腹稿一口气道出。肚子却先他一步叫唤了起来。
薛林捂着肚子,闹了个大红脸。他羞愤地垂下头,头一次感到如此自惭形愧。
后来,那位大人带他进了府。待他洗净吃饱之后,在书房召见了他。
薛林忙将县丞平日劣行、及瞒报灾情之事如数禀报。
那位年轻的大人听了后轻叩案牍,只说了两句。
一是让他在府上先住下;二是表明会遣人去核查。
出了书房的薛林垂头丧气,心灰意冷。
在他心目中,青天大老爷应该是热情而亲切的。最好长着和善的胡子,和威严正气的眉眼。
可这位大人却清清冷冷,话少得厉害。兼之长得又实在出众,看上去真不像是能为民请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