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击退的恶灵逃到常世的入口处,最后被关进时空的狭缝中,并以封印关闭了通往常世和现世的门扉。那个地方聚集着无数悲哀、痛苦、仇恨、绝望,沉眠着一望无垠的黑暗沼泽之海。其最深处永远燃烧着硫磺业火,灼烧罪人们的灵魂,持续着永远的拷问,乃是有去无回的深渊。
那里是“根之国”,又被后人称为“黄泉比良坂”。(注)
生存于现世的人们感激神明,兴建神社,举行祭奠,载歌载舞表达感激与崇敬之意。人世得以兴盛,子孙得以繁衍。现世持续经过了悠久的岁月,虽亦历经风雨波折,沧海桑田,但终究在这一方被神明所庇佑的土地上将历史传承下去。
然而封印于根之国的暗影并没有停止涌动,而人世间亦不断地诞生出新的怨恨和恶意,淤积成累,最终会形成突破结界的灵道,黑暗从中降临于世。
这是很早以前听到的故事,那时我六岁。
被父母抛弃,无依无靠。厌恶众人看我的那种怪异眼光而不时暴怒,从儿童收容所中逃离出来,流落于飘着大雪的街头。就在我瑟缩着身体绝望彷徨地游走,寻找一个终结之处时,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伸出了手。
为何没有甩开那只满布皱纹的手而拒绝她的邀请呢?
年幼的我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大概,只是认为她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用冷漠或奇异的目光看我吧,因为她是个盲人。
我是恐山安娜。
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是因为我总是看到一些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在数次被人骂做是“骗子”之后,周遭嘲讽讥笑的目光逐渐改变为鄙夷、厌弃,最后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用并不算低的音量“窃窃私语”地议论我。
我曾难过地回到家里对父母哭诉过,并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而带他们去看了一直站在对面街角樱树下的老爷爷。但他们却没有露出理解的表情,反而显出惊惧的模样。之后不久,全家搬离原来的住所前往父亲调职的地方。我按照他们的嘱咐等在下北人流熙攘的站前小店边,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收留我的老妇人经营着一家小旅店,但在这极寒的北地旅客稀少,并不见有多少客人光顾。
心中对人的强烈憎恶和抵触情绪并没有消失,但还是略有些好奇她靠什么维持着生计。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将我带到茶室,悠悠道出了那样一个故事。
那时我才知道除了现世以外的世界的存在,才明白了自己被人排斥的原因。而这一切“故事“对我来说,却不再仅是个传说而已,那是我踏入常人无法理解和触碰的另一个世界的开端。
青森县下北郡的恐山,是连徘徊于世的浮游灵都不愿意接近的日本的三大灵场之一。
被活火山的裂隙中喷出的苍白蒸汽和硫磺的刺鼻气味所笼罩,白森森的乱石堆在地表形成了肃杀的景象。四面群山包绕的火山湖如镜的湖面上泛着远山的深灰色倒影,看不到一丝飞鸟与嬉戏鱼群的踪迹,与其说美丽更显得苍凉。湖边边绵延着白色的浅滩,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无数石冢和残破的地藏。
堆叠而起的石,荒冢中立着的斑驳破旧的红色风车,地藏身上那早已褴褛的披巾,皆是追思故人者留下的痕迹。野风牵起风车的旋转,就是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唯一能代表时间正在流逝的证据。
在这分不清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的地方,人们能找到的只有死亡,能够留下的只有对逝者的追忆。
那是失去归属的灵魂最后来到的连接今生与黄泉的地方,所以被人称为“恐山“。
虽然初见时觉得那景象无限伤感,但同时又觉得这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
经营着安井旅馆的老妇人叫做麻仓木乃,虽已高龄但仍健朗。说是让我帮忙打理这几乎无人光顾的旅店,其实只有她自己时亦将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喜欢独居的她只偶尔聘用清扫、送货的帮佣。
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她的正职。原来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灵媒师,对卜卦问米、驱邪避噩都有着一定的造诣。我曾亲眼见过她召回死者的灵魂,因此对她的能力深信不疑。她笑着说我也有那种才能,问我要不要学习“降灵术“,我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
比起和人类交流,和这些孤寂无依、彷徨徘徊的灵魂交谈,会更有共同语言。
我成了木乃婆婆的弟子,进行“市子”(注)的修行,并与她一同生活。在这四季吹拂着森然寒风的北之地,自己的心也如冰封的宇曾利山湖面(注)一般变得苍茫寂定,数载春秋转瞬即逝。就此岁月荏苒,光阴如梭。
★★★
九岁那年的初冬,鲜有人至的旅店中迎来了远道而来的宾客。木乃婆婆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她虽不喜形于色,我却能感到这次的访客是她期盼已久的。
本以为从婆婆的本家前来的贵客会有多少随行者和排场,不免令厌恶人群的我心生不快情绪,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只是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男孩。
一身浅色长大衣的少年有着一头刚好及肩的暖褐色头发,耳后箍着一副橙黄色的耳机。中分的刘海搭落在脸颊边,随着每个动作而起伏摇荡,却更突显出那中间的面孔,清秀,单纯。乌黑的漂亮双瞳中映着尚未消融的雪光,澄清透亮中带着几分平和慵懒,犹如温润的琥珀。
之后是预料中一般,他很欢乐地向木乃婆婆行礼寒暄,然后看到了我,马上转身过来朝我打招呼,嘴角挂着柔和的浅笑。
原本是非常自然的发展,那包含着暖意的笑容也没有什么错,但我心里却莫名地涌起悲凉。到底有多久,未曾在人前露出过笑容了呢?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如今,大概连怎样微笑也忘记了吧。
见我冷漠如冰的脸,他的微笑渐渐僵化成莫名和尴尬,脸上的随之显现的那种呆滞表情将我尚未形成的第一印象击碎,好感度降至负值。
他们之后的对谈我没有在场,反正祖孙叙旧、共享天伦这种事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不用也不想知道那天木乃婆婆和那少年畅谈的内容,于是在雪花飘落的午后走出了旅店大门,漫无目的地漫步于行人寥落的街头。
冬日的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夜晚也来得很早。我伫立在恐山脚下的小路边,望着笼上一层莹蓝色的雪路和深谙的山林出神。直至浓厚的困倦之意袭来,身体也冻得受不了时,被迫返回。
踏进旅店大门时已经深夜,我轻轻拉开门,不打算惊扰或许已经入睡的他们,但却和等候在那里的木乃婆婆撞个正着。客厅没有开灯,被忽然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的人反而是我。
“回来了?安娜。”
婆婆的声音并没有异样,但这在我看来却反而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反正,我已经做好了被训斥一番的心理准备。于是我带上了门,阴沉着脸站在那处,但预想中的情况并未发生。像是确认了我无事之后她就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了,并叫我也快点去休息。
辗转反侧的夜里,各种荒谬的、悲伤的、古怪的想法纠缠于脑海中,让我无比慌乱和烦躁。然后不知何时终于疲惫入睡,在梦中再次见到了面部已经模糊不清的双亲。虽然我竭力追赶,依然无法留住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最后我在自己的呼喊声中醒来,惊觉时间已近上午十时。
急忙起身穿好衣服来到外间,却遍寻不到婆婆的身影。正当我疑惑之时,却见她从大门外悠悠地踱进旅店来。
“没有睡好么?”
“…恩…那个…”想问的话哽在了喉间,让我少有的慌乱了起来。
“如果是问叶的话,他已经坐早班车回去了。来,我们进去说吧,今天风大。”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毕竟是木乃婆婆三年多都未相见的孙子,为何只待了那么短暂的时间就匆忙离去呢?
虽然我没有问出口,但婆婆像是完全明了了我的心思般微微一笑,说是因为少年感觉到我对他的到来似乎有些不快,所以就提前回去了。
握紧了手心中的衣褶,虽不说话,我也明白此刻心中涌起的窘迫感觉中有着不少歉意。
好在木乃婆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坦白直言告诉我那个少年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