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纸人的花上衣,用花纸粘成的边儿,带着小扣子,十分精致,下身的群裳更是美得华丽。生前的人,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十分寒碜,很多都是别人穿过的,拿来继续穿,素气兼破烂。纸人最让人害怕的是头,头不是纸糊的,而是现成的石膏做的,直接按上去,用玉米杆撑着,纯白的椭圆形竖脸上,描着夸张的红唇和脸蛋,眼睛小眉细,和现实差别太大,自带一种诡异,这和日本古代女子铺着浓重的□□有得一拼。男纸人脸也是现成的,没有红粉,但粗长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也足够有震慑的力量,衣服倒是清一色的黑或灰或深蓝,没有什么变样。
纸人若有灵,它们一扎好,命运注定赴死。在逝去的人下葬之时,被一把火送到了西天,成了活着的人,永远的记忆。
大娘是一个老迷信,逢年过节跑庙,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做什么事情前,常常去找灵婆占占卜,算算未来,说起话来虔诚无比,倒是一个可爱之人。她扎了半辈子的纸人,后来,随着技术的发展,工厂大批量地生产,她这样小门小户的赶工,便干不下去了。从此,她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谨小慎微,守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当起了婆婆,抱小孩,看孙子,日子这样一点一点流走。我一直有个疑惑,大娘那样那么信鬼神存在的人,为什么不害怕那些类人的纸人呢?或许是心虔诚无比,便无惧一切妖魔吧。
心中信什么,自然有什么庇佑、慰护。
第4章 第04篇 赶集
每逢四日尾,隔壁村子都会有小集会,会上什么都有,小到牙签、卡子之类,大到凉席、床垫之类,生活各个方面应有尽有,那可真是我小时候的乐趣。那时候路上没有那么多机动车,路上漫跑的小孩儿便多了。去隔壁村子赶集,我往往和玩伴曾微约好一起,然后各自牵着母亲过去,负责买东西的时候付钱。姑娘们,最喜欢集会上的花头箍或卡子,每次见到,便流连难舍。过年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买一样的衣服。有一年过年,不知怎么的,我俩人非得买集会上的一件大红外套,磨破了嘴皮子,两方的父母都给买了,一模一样,结果回家之后,就后悔了,过年都没穿那衣服,怎么看怎么不好看,从此母亲就不吃我们磨嘴的那一套。
渐渐地,我们村子也繁华起来,街上连续舞狮敲锣,喧嚣了一阵子后,村长宣布,从此我们村子每逢四,也开始有了集会。只是,卖家分流,丁村的人少,生意稀稀拉拉,所以大多是卖吃的,没有隔壁村子那么精彩了。
记忆中最期盼的,莫过于镇子上的九月大会,年年只有一次。
据说,九月大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卖家都会坐落于镇子,最多的是东北人,那些大型的游乐场和鬼屋表演、飞车秀之类的玩意,都是他们那边过来的。整整一个月,镇子的中心街堵得水泄不通,大车得绕道环路走,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就是那样的热闹,在我的生命中抹下了一笔。很多人印象模糊了,可一想到九月大会,就能立刻想起来。姥爷,就曾带着我去大会上玩过,作为女孩子家家,我玩了玩旋转木马,然后让人画了一幅艺术字,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了山水画之中,后来姥爷便不在了,记忆又开始模糊起来。
老爸,是个地地道道的玩乐迷,喜欢投圈射枪。
集会上,有各种各样的卖圈圈的人,十块钱十个竹圈,或二十个竹圈,有的圈子小,有的圈子大,可以套各种东西,比如小金鱼啦、小汽车啦、毛毛熊啦、鹦鹉啦、仓鼠啦……只是,想要套中那玩意,真的是太难了。年年有集会,我爸年年套圈,直到后来,我年长了,他技术娴熟了,有时候能套个皮卡丘毛绒玩具,有时候能套个钥匙链,有时候能套了小王八……总算是没有对不起投进去的大量血本。他不仅套圈技术高了,射弹弓也是一流,射小鸟一射一个准,小时候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长大以后,我只会阻止他,要爱护小鸟。我成熟了,却也少了些乐趣。
九月大会时,小姨家总是做东,约一天时间,做一桌子的饭菜,让整个家族的亲戚去热闹热闹,顺便去一起转悠一番,年年成惯例了。后来,小姨搬家了,家族的人渐少了,姥爷不在了,大姨不在了,母亲不在了,九月大会便亦少去了。
去年,正逢九月大会,我正好途径镇子,便去转了转,感觉有些落寞。外地的人少了,摊主们大多是本地人,海盗船、碰碰车、旋转轮的花样多了,可那不再是我的快乐。我爸依旧,一得空又去套圈圈,战利品不少,两只王八,一条小金鱼,挺有意思的。看着那一群坐在上面玩耍的小孩儿,我想,这正是他们的美好童年。我此刻的美好是什么呢?还在寻找吧……
第5章 第05篇 清明
清明雨下,清明雨年年下,下了千年。真的很奇怪,从小到大,清明年年下雨,只有一次破例,便是去年。其实预报也是有雨的,因为北方天气干燥,故而雨提前一天下了,留得清明当天晴。为什么清明总是下雨?我百思不得其解,科学家说古今气候变化很大,可为什么唯独清明雨下,古今一律呢。我只能勉强认为,真的是亡魂有灵吧。凄凄小雨,配些惨惨的哭声,十分应景,那种心情,只有那种意境,才能让人尽情渲染挥发吧。人在适当的时节,需要些适当的宣泄,清明、中元之类,便有其延续的精神因由。
自有记忆起,我是为奶奶过清明。她在我的印象中特别稀薄,我们似乎在记忆中见过,可我如何也想不起来她的事情,看了祭祀的照片,我才记住了容貌。过清明,对我来说就是有好吃的,来的大姑、小姑们,会塞给我些零钱花,家里的孩子多,热闹,母亲对我的管教便会少些,即使犯了错,有姑姑们撑着,就不怕挨嚷,所以我对清明节亦是充满期待的,那时的雨,带着温度。
上坟对我并不在行。我性格怯懦,在公众面前高喊,大抵是做不到的。小时候,这被人称作是害羞内向,可是长大了,还不会这项技能,就被称为不孝子了。在村子里,但凡有丧葬事情,你不会泼妇叫街似的大声哭丧,街坊邻居见了,多半会暗地里议论纷纷。我一直希望我永远不会遇到那样哭嚎着叫街的一日,那么我就可以缩在自己的幻想龟壳中,不必成长。
清明那天,断魂的哭声铺天盖地萦绕在坟头,乱溅的雨滴,混在薄薄的雨雾之中,迷离朦胧,眨巴在人的眼睑上,,化为一点冰心。即使不去上坟的人家,这缭缭绕绕的雨,也哭诉得人心毛毛的,总想去舒一番心情。小姑比我爸老何小一辈,她平日里声音特别大,哭坟的时候最是要命,让人听了悲不自胜。我大姑倒是性格文气,平日里不甚活泼,这是因为她是老大的缘故吧,哭的时候,带哭带说,冷淡的语气脉脉含情。大伯和我爸是亲兄弟,大老粗一对,男子不负责哭,但负责劝哭,待到两位姑姑哭得昏天暗地,直不起腰的时候,便开口以一种不信鬼神的方式道:“哭得差不多就起来吧。”男人们总是那么轻描淡写,等我懂得的时候,对这样的时候超级不爽,母亲安慰我:“男人们养家糊口,也不容易,他们是情感粗犷而已。”母亲沈氏在的时候,我挺同情这句话的,等到母亲不再了,我渐渐开始为这种话表示厌烦,有些男子或许挺重情感的,而有些则是过了就真的忘了。我爸老何,就是这样的人,我对他是又爱又恨,恨轻而易举忘了,爱他是我父亲,养我小半辈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便坏了。不过,她一直撑到我大学后,有一天,突然没了。那种感觉,当时惘然,可是时间久了,却是半生凄凉,年年悲伤。爷爷早我母亲先逝,我对爷爷没什么坏印象。从此,每次清明,我为爷爷过清明,为母亲过清明,雨是凉的。
奔丧的时候,我声嘶力竭地哭。老弟和老爸都是不哭的。人长大了,情感迟钝了,可是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哭,哭得昏天暗地,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情感。所以,干涩的眼,一旦情感决堤,便是涛涛江水横流。
清明,上坟。我们家和小姑家渐渐不再一起上坟。小姑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主要为爷爷、奶奶烧纸,顺便给我母亲上一些,而我去的时候,总是主要为母亲上坟,顺带着为爷爷奶奶上上坟。时间久了,那些人便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一波一波淡忘。偶尔记忆回潮的时候,泛回一些波澜,卷起些许小小鸟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