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语潭十五岁那年,她家之所以会举家迁往海城,要归结于孙陈两家几十年前结下的渊源。
准确的说,是陈锐的爸爸陈开生和她爷爷的一点渊源。
在三四十年前,因为一次意外事故,陈开生失去了父亲,不出半年,陈母抛下当时还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只身一人改嫁到别村。这次再嫁堪称彻头彻尾,她再没回过头来管过儿子死活。
陈开生除了有张床睡,有片房檐可以落脚,和流浪儿没什么区别。他每日眼巴巴的在各家门前游荡,期盼着有人看他可怜招呼他进屋盛一碗饭,吃个半饱便算又混过了一天。
当时孙语潭的爸爸孙平尚在襁褓,家中是爷爷当家,爷爷为人宽厚,想着陈开生叫过自己几声哥哥,即便家中并不宽裕,也总是能匀便匀出一点给他。
漫长凛冽的寒冬来临,陈开生在自己家四面漏风的土房子熬不下去,总会磨磨蹭蹭地到孙家门前,他一餐一饭白眼看尽的蹭了这么久,心中很清楚谁可能会向他伸手。
孙爷爷果然让他进屋,说是家中忙不过来,请他去灶房帮忙看火,陈开生低着头去了。
这样子过了几年,除了有点瘦骨嶙峋外,陈开生已经完全能凭自己的力气吃饱饭了。他跟着村里的年轻人一同南下,进了海城的一家工厂做工。
再往后,便是与千千万万个故事雷同,模版一般的穷小子翻身记了。
陈开生凭着自己的聪明好学,隐忍与野心,从流水线上一颗平平无奇的螺丝钉,一路被领导赏识,踏风青云直上。又不知怎么的,博得了海城某高官千金的青眼,婚讯一经确定,贵人雨后春笋般冒在他身边。他拉了人出来自立山头,商海沉浮几十载,如今已是不知身家几何的陈总。
而邵城,这个见证陈总屈辱与窘迫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陈庭,他的宝贝女儿考上国内最高学府,他才从一个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中走出来,出现在大家面前。
他包下市内最高档的酒楼,浩浩荡荡几条街的车队,请了整个村老老少少几千人,指明了不收礼金,要招待大家吃酒。
孙语潭当时初中毕业,正过着好玩不过的悠长暑假。她爸爸孙平在邵城开了一家五金店,卸完货和妈妈苏南闲聊时说起这件事,两人都有些感叹。孙语潭边吃西瓜边看电视,电视正演到女主角跌下山崖,因此她的震惊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爸刚说的是有人要请爷爷全村人去某某酒店。
“为什么?”她瞪大双眼,“不是,谁这么有钱?”
“一个叔叔,不对,你该叫爷爷。庆祝他女儿考上北城大学,确实值得庆祝。”她妈妈说:“不过他是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
“我还有这种爷爷啊?”孙语潭玩笑一句,也不放在心上。不过去酒店那天心情是很雀跃的,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城丫头,坐在席边时还在想这从未谋面的爷爷辈的富豪学霸一家人长啥样,她们都坐在二楼,不知能否看到真容。
没多久,酒店开始眼花缭乱地上菜点,她连尝几样,立马被俘获了,这下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花样频出、应接不暇的盛筵上。
正吃着,大厅中央的落地屏一闪,现出三个只露半身的人形来。孙语潭座位离得近,一眼便看见了。
那是很显眼的一家人。男人站在左边,低着头调试话筒,正中是个穿无袖连衣裙的女生,正侧头和女人说话。女人身姿高挑,留着只带一点弧度的齐肩卷发,她和女孩说了什么,两人便一块看向镜头,精致的面庞上挂着相似的笑容。
“大家好!”陈开生的声音穿过音响,清晰地回荡在厅内时,吵嚷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或好奇或探究地看着他们。
“当大老板就是不一样了啊。”孙语潭听见身后有个中年男子在说话,“看看陈老板这拽的二五八万的,我要说一句当初他来我家讨过饭,估计都没人信。”
有人配合地笑了几声,但没人搭他的话。“说到底还是靠女人。”他接着往下说,“他老婆才是真正的大小姐,看看那下巴抬的,估计就没把谁放在眼里过。怎么就看上陈开生了呢?”
“看不上陈开生,那也看不上你啊。你就少酸了。”边上有人刺他。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第三章
同人不同命的陈开生并未讲多少话,甚至非常客气,说谢谢大家当年对他的照顾,再谢谢大家抽空过来给小女庆贺。请大家吃好喝好,务必尽兴而归。他女儿则更加简洁,简洁到一句“谢谢大家”便了事。
屏幕暗下来时,孙语潭还在想,这一家人长得真好看。尤其是陈开生妻子,简直美貌到让人过目不忘,她剥着小橘子,也好想叹一句同人不同命。
让她意外的是,陈开生一家竟然端着酒杯径直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了。她左右看看,确定是自己这个方向后有点惊慌,还一度怀疑是不是听见她身后人讲的坏话之后过来算账了。
她扯扯爸爸的袖子,又扯一扯另一边爷爷的袖子。爸爸看见来人连忙站了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爷爷刚放下筷子,陈开生便握住了他的手,笑着喊了一句:“孙哥哥!”
曾歆筠跟着喊了一声,笑意稍带温度,陈庭则说的是:“孙叔叔好。”
这样近距离地看,孙语潭发现陈庭长得更像陈开生,尤其那双折痕颇深的大眼睛,父女俩如出一辙。只是神情更像她妈妈,疏远的漫不经心。
孙语潭爸爸等他们寒暄几句后,才叫了一声“开叔”,陈开生看过来,笑着说:“早早都长这么大啦。”
孙语潭吃了一惊,“早早”是他爸爸丢弃不用好多年的小名,只在妈妈打趣时会被提起,而且用“都长这么大啦”来形容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实在违和,估计她爸也这么觉得,便拍了一下孙语潭的肩膀,“是啊,女儿都这么大啦。潭潭,叫陈爷爷。”
孙语潭落落大方地打招呼,“陈爷爷好。”后面的奶奶和姑姑她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便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
“等会儿在门口等一等我。”陈开生说,“我送你们回家。”
“不用不用。”孙平连连摆手,“我们开车来的。”
“那也等一等我,一起开车回家。有事情要谈。”
孙平便答应了。
陈家三人加快脚步从另一通道离去,全程目不斜视,不知有没有看见身后追上去打招呼的人。
后来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孙语潭不知情,她没有跟着回爷爷家,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和过来找她的好友看电影去了。
电影看完,逛会街,吃了饭,孙语潭打车回家。她家房子买在离护城河不远的一个小区,带有阁楼。当初几个房型摆在才读小学二年级的孙语潭面前时,她一锤定音选了这套,正是看中情有独钟的小阁楼。
后来全家入住,阁楼自然是她的专属地带,爸爸还十分配合的给她装了一排可爱的木栅栏,围着她这些年来积攒的宝贝们。不过孙语潭大了之后很少再上来,上来也不会再去幼稚地开锁关锁。栅栏对抽了条之后的她来说已太过袖珍,脚一跨便过去了。她觉得很好笑,也不知道之前到底防着谁。
这天她答应给好友找一本年代古老的漫画,便又爬了上去,翻着翻着,她在地上盘腿坐下,自己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看到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都不知道。
醒来是因为父母的争执声。她躺着一片昏暗中,抬眼看见小小三角窗外的夜空,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睡倒在地上。争执声还在继续,她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
原来陈开生又拿到某产品在海城的独家代理,请她爸爸过去做店长。爸爸起初是不同意的,可是陈开生太过诚恳,开出的条件……妈妈苏南打断了爸爸,意思是开什么条件都不去,我们又不缺那个致富的钱,现在就很可以了。又说到她身上,说潭潭刚考上一中,接下来三年好关键,去海城人生地不熟的,又要重新适应,不得去。
爸爸叹一口气,说要不是为了潭潭我会考虑吗,陈叔说了,那边比邵城好考学,潭潭成绩这么好,在邵城要好努力才能过独木桥去读顶尖大学,在海城只要保持就能去小庭的学校。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执拗地说,自己女儿我自己知道,潭潭好胜心没有那么强,能读很好的大学就可以了,不用出那个风头。爸爸说,潭潭好胜心不强,我们就心安理得错过这样的机会吗,我总觉得做父母的,要多铺点路她才走的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