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荀彧知道,自己一生是未亡人,一生都在祭奠。
门悄摸儿的响了两声,师徒二人都吓了一遭,荀攸放下红薯,看了看老花匠。老花匠也把筷子搁下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你待着,我去开门。”
夜深风紧,又是立冬的时节,按理不应该再有人叨扰,短短十几秒,荀攸心里已经刮过无数可怖的风声。
在进入农场前,他很少害怕什么,小时候姆妈讲的鬼故事不怕,兄弟会里那些吓人的鬼怪把戏他也不怕,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从不为了鬼而生怵。是农场教会了他害怕。
害怕不是瞬间而来的战栗或悚然,而是持久的,黏滞性的恐吓。它们躲在任何地方,用力地猫起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弹出来挠他一爪的遍体鳞伤。
十平米的房间,还旺着炉火,荀攸浑身发冷。
老花匠带着一身寒霜推开房门:“孩子,快,你太太来了。”
荀攸一愣,进退两难。
他站起身来,原想说“不必了”,可她却静幽幽地从老花匠身后站出了半边身子:“公达。”
在他看见她脸的那一刻,几乎窒息得背过气去。
女人分许多种,浅薄的白纸,或是静水深流,张文绣是后者。至今荀攸仍能回忆起他们的快乐,歌剧院,图书馆,圆形阶梯教室,没有一处不曾完满高雅。他在自己的二十岁疯狂地迷恋她,像迷恋王尔德的夜莺,迷恋她的矜贵与清啼。所以他想不到,终有那么一天,她会来啼他的血。
张文绣还在望着他,她今夜描了眉,匀过了胭脂。家里的胭脂已经见底,还买不起第二盒,因而一直如履薄冰地用着,毕竟她把今晚当成一场可堪胜利的战役。
她努力把苦涩塞进自己的面皮里,塞得发胀,塞得满当——谁忍心责怪一位孤身养育儿女的妇人呢?何况她有比所有人更光辉的往昔。短短三年内,生活从浮云跌落,她与凡人一起陷入泥沼。
苦恨不再陈列开来,她微微敛了眉眼,只愿求荀攸的原谅。老花匠眼疾手快地进屋把碗端起来:“我走,你们小俩口好好谈。”
荀攸招呼她坐,木质的油乎乎的小矮凳子,她颇为逃避地看了一眼后很快坐下。荀攸不开口,她没办法,只好又叫,像十八岁的时候,她在新泽西的翠绿草地上叫他:“公达。”
“你怎么来了?”
她眨着眼睛,眼里还在怪他: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回家?荀攸迟迟生暮起来,他不是刻薄的人,便说不出刻薄的话,可命运却毫不留情地刻薄了他。
我能回家吗?我还有家吗?那是我的家吗?
你有资格,和我提起“家”这个字眼吗?
张文绣是该委屈,一个斯文貌美的独身女人,为了在暴烈中存活,她舍下过清白的本。可她也剔透,此刻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说,只隔着一双粗织的手套握住荀攸的指尖:“都过去了,他们说了,既往不咎。”
“回家吧,孩子们想你。”
荀攸何曾见过她这么卑躬屈膝的脸皮。
张文绣的辛苦是可以想象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究竟受了多少委屈,都像展览品一样嵌在她的皱纹里。她曾经是多么娇俏的少女,朝夕变故间光芒尽失,不可谓不无辜。荀攸对她的爱怜又从心里渗了出来,若在从前,他还爱她,像爱夜莺那样爱的时候,这点爱怜便足以让他原谅。
夫妻之间,必要耳昏目盲才能安度余生。
她仍然无辜且殷切地望着他,荀攸却慢慢阖上了眼——可惜她不知道,那生死交托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了。
第十七章
但荀攸没有继续倔强,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有些事情他在心里拿过了主意,却不至于放在面子上说,至少为了孩子,他愿意回去。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孩子们一天一个样,从他离开到回来一年有余,儿女已经与大不相同。他们生硬地叫他爸爸,荀攸也生硬地回应着他们。
谁也不知道紧跟而来的十年浩劫,只是觉得一切正在变好,霾散尽,又是青天白日。全世界只有荀攸的霾永远散不开,张文绣出离愤怒了,她不要这样一个惘然若失的丈夫。
这件事荀攸一直羞于提起,却很难绕开,事情发生在两年后的某个夏夜。
两年来荀攸与她没有任何夫妻生活,不是抗拒,他试过,只是有心无力。身体领先意识一步,替他拒绝了张文绣。
因着从前离婚的名头,文绣没有和他同寝,而是等在他回家后的第一个初春敲开他的门。文绣是上天最偏疼的那种女性,身材娇小,皮肤瓷白,这么些年的操劳也不过让她身上软多了几两肉,都长在好地方。她用胸脯贴他,用唇吻他,用手指头抚弄,却毫无成效,只让她完全地泄气。
荀攸给不起任何丈夫该给的反应。
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在想着他。
荀攸在她身上努力想着无数个不得见光的夜晚,想他的吻,想他的颤抖与叹息,想他们的水到渠成,想农场里装点过的月亮。为何西北边陲的月夜,远比上海的媚气袭人,荀攸不知道,他只能笨拙地回忆他们之间的鱼水之欢。
又过了一年,她忍耐到极限,终于在一个大汗涔涔的夏夜听破了荀攸的秘密。孩子们睡了,她蹑手蹑脚地站在房间外附耳贴门,他的声音很低,很急,她甚至能看见他额间的汗和他的努力。
就在最关键的那一刻,她听见了他最柔情万种的喘息,他低声唤着他:文若——
这两个字与她心里的名字对上了号。
对他为何在农场中获罪,他又为何得以逃离,荀攸从来缄默,文绣却了如指掌。除开起初的震撼,剩下的时间里她甚至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她试图理解他,理解自己的丈夫为什么爱上了一个男人。
在真正失态之前,她还为自己找到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没有女人能够忍受自己的丈夫在那样的时刻喊着别人的姓名。
第二天傍晚,她就在饭桌上敲下碗筷:“文若是谁?”
上海的夏夜热得窒息,荀攸的筷头上挂着一条惨淡的雪菜,经她这句问,雪菜就惶惶然掉落在餐桌上。此生此世,他竟然仍有机会从别人口中听闻他的幼字,心里被狠狠敲了一钟,苦悲得难言。他眼里的神光转瞬即逝,显露出无措的痛,夫妻十几年,文绣知道自己伤了他。
简单的两个字,浮浮沉沉在这餐饭上,温润地闪烁着微光,文绣蓦地歇斯里底起来:“他到底是谁?!”
“我之后再和你解释,先吃饭。”
“我问你!文若是谁!”
荀攸吞咽着喉,放下筷子,拇指抵着筷尾,将它们推至与桌子的边缘齐平:“孩子们还在这里,你不要闹。”
张文绣不肯认输,她站在桌子边上摆出好大的架势,不这样虚张声势,她怕自己会突然嚎啕大哭:“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孩子们听!你当着他们的面说,究竟是谁?!”
她的眼睛在骂他,鼻子在骂他,眉毛微蹙,一切都在暴烈而无声。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的乱发细细地抿进耳后,轻声慢道:“文绣,你的头发乱了,这样不好。”
文绣登时哑了嗓子。
几秒钟的沉默启发了她,她再次张开嘴,喉咙里碾压着音节:“他们说他,是个教书的。”
“在云南昆明。”
“大学毕业就去当了老师。”
“三十二岁。”
“不男不女。”
文绣机械重复着别人口中传来的流言,声音像打字机,短促地在空气中奋力一跃。她凝望着荀攸,凝望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着,如今因为愧疚,而越发深爱的男人。
末了,她睁大了眼睛,眉毛翘出一副不可置信,嘴唇缓慢地动着,贴近荀攸:“你爱他?”
“你爱他什么呢?”
自从回家后荀攸一向在精神上孱弱,经过农场的调教,他几乎丧失了与人争辩的能力,文绣知道他不敢回答。但荀攸突然笑了,他低声回答她,尽是温柔:“是,我爱他,爱他的一切。”
煤油灯里的油耗光了,荀攸没有再添,只是抱膝坐在床边。月影坠落在窗棱上,他忽然想起那个永不苏醒的夜晚,窗外立着两只规整的无常,由而荀彧问他,你没有后悔过,是不是?
短短九个字沉默在当年巨大的海啸之下,荀攸已然忘记了,可它们却又突然迸出了模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