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拜托你,离我远一点。也求你安分一点,别老是惹事,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从未跟她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然而此刻,每一句都宛如利刃,刺进她心窝。
她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身影,眸中升起浓浓的雾气。
除夕夜,又下了一天的大雪,推开门,院子里洁白一片。
岁岁在台灯下写一幅春联,她搁下毛笔,微微后退,低头打量写下的字。
外婆端着炸好的春卷从她身边走过,扫了眼她写的春联:年年岁岁花相似。
外婆说:“岁岁,这句诗不好。”
岁岁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年年,岁岁。中间有她跟陆年的名字呢。
外婆摇摇头:“重新写一幅吧。”
老太太知道小女生的心思,可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比物是人非事事休更令人怅然感伤的了。老人最见不得这样的句子。
后来岁岁到底还是重新写了一幅应景的,把“年年岁岁花相似”这句贴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一侧头,就看到这句话,嘴角便微微勾起,随即,又轻轻叹口气。
他说希望她离他远一点,如果这样能令他开心一点,那么就算再想跟他说句话,她也会忍住。
她房间的窗户总是打开着,陆年从她屋子前走过的时候,一偏头,就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这张红联,偏偏只有一句,孤孤单单地立在墙壁上。真别扭。他在心里嘀咕。
自警局那夜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从前更僵硬了。其实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从不主动搭理她的,总是她没脸没皮又带着忐忑地在他面前找话题。他多是懒得接腔的,但她总是拿着理科习题本找他问问题。在外婆的再三念叨下,他不得不帮她补习。
然而现在,她连补习都不找他了。开始几天,他乐得轻松,渐渐地,不知怎么回事,他坐在台灯下复习功课,看着看着竟会微微走神,仿佛耳畔还能听到她怯怯的声音说,是这样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明白,真笨哦!
他微微偏头,灯光下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同居一个院子里,每天都会见面,可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来年初夏,岁岁从外婆那里听到陆年在高考后将去英国留学的消息。
她冲到他的房间,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劈头就问:“你要去英国?”
她那时候刚刚洗完澡,还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怔了怔,还没开口,有人已替他回答了。
“是的,跟我一起。”
岁岁这才发现,他房间里有人,是顾婕。她抱着一叠资料,正准备离开。
他要去英国,他要跟顾婕一起去英国。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是一个手榴弹,那么第二个消息,就等于一颗原子弹。
岁岁望着顾婕,顾婕也正看着她,然后,她对岁岁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胜利的意味。
那是属于女孩子之间的电流与火花。
赵岁岁喜欢陆年。她早就看出来了。至于陆年嘛,顾婕望了眼他,不重要了,他已经答应她一起去英国留学,四年。她不信,异国他乡,朝夕相处四年,他还会对她无动于衷。
顾婕离开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岁岁才讷讷地说:“不能不去吗?”
陆年说:“很晚了,我要睡觉了。”
岁岁说:“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呢?你是……因为讨厌看见我才走的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陆年不看她,转过身,开始收拾课本。
岁岁在他的默认中,强忍着泪,转身默默离开。
自从知道陆年要去留学的消息,岁岁就觉得时间过得前所未有地飞快,她每天都在倒数,她早就忘记当初他说过的远离他的话,她又恢复了从前,抓住一切机会缠着他说话、讲题、划中考重点。当她厚脸皮也好,给她冷眼也无所谓。既然注定要分离,她希望他们之间,能多一点点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并不值一提。可于她,却是她瑰丽的梦。
他高考,她中考。考试结束后,照例是毕业散伙饭,那天岁岁喝醉了,她像是被离愁击中,发了疯地与班上每个同学碰杯,大家以为她千杯不醉,而其实,那是她第一次喝酒。
吃完饭,大家又去K歌,岁岁一进包厢就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直至散场,她也没醒。跟她关系好的同桌想将她弄醒,扶起来又倒下去,她无奈地给陆年打了个电话。
陆年见她醉成那样,脸色一沉,将她拽起来晃了晃,她像个无骨娃娃一样倒在他身上,趴在他怀里就不肯起来了。
“麻烦精!”陆年哼一声,将她背到背上,下楼。
这是他第二次背她,也是第二次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她的头靠在他肩窝里,酒气混淆着少女呼吸间的清香,轻轻地喷洒在他鼻端。
他的步伐迈得很慢,稳稳地托着她,慢慢地走着。盛夏的深夜,热气已散,午夜的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他与她的身上。
有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下里,他却径直走了过去。
今夜夜色太好,晚风太温柔,而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才想要慢慢地多看几眼这里的夜色。一定是这样的。陆年在心里对自己说。
忽然,他脸颊一凉。有柔软的触觉在他侧脸上久久停留。他脚步微顿。
“陆年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少女的呢喃,恍如梦语,轻轻地响在他耳畔。
他以为她醒过来了,站了许久,却只听到轻轻的绵长的呼吸声。
嗯,她在说梦话。
他扯了扯嘴角,继续迈开脚步。
夜色霓虹下,他看不见,歪在他肩头的少女,眼睛亮若星辰。
从十五岁的夏天到十八岁的夏天,岁岁没有见过陆年一次,只偶尔接到他的电话,还是从外婆手中转过来,话题也从来都是同外婆相关。寥寥几句,就挂了。
高中三年,她变得很忙碌,努力地学习理科与英语,她的目标,是陆年在英国的那所高校。她知道,以他的成绩,以后肯定会留在英国发展。
学习再忙,每天晚上,她都会在睡前写一封信,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很短,有时候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仅仅是一句:今天喝到了好好喝的茉绿奶茶,我很想你。每封信件,没有抬头,也无署名。更像是她内心的独白日记。她用浅粉色的信纸,素白的信封。第二天中午,她会把信埋在学校后面的梨园里。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千多封信件,梨园里无数棵梨树下的土壤,都承载着她的秘密。
那是岁岁此生中,最曼妙的心事,最重的深情。
岁岁升入高三的冬天,外婆忽发脑溢血,昏迷住院。进而被查出脑肿瘤,恶性。岁岁拿着化验单,整个人傻住,双手微微发抖。
反而是老太太,比她乐观多了,安慰她说,七十岁的老太婆了,有个什么病痛,很正常。而且她坚决不让岁岁告诉陆年,他在国外是半工半读,过得很艰辛,回来一趟的机票费用得他打工一个月。外婆觉得自己还没到最后时刻,不要让陆年担心。
岁岁去问过医生,现在是早期,做手术的话,有机会多活几年。可老太太坚决不肯做手术,岁岁知道,她忧心昂贵的手术费用。
岁岁没有继续劝说她,只是请了个看护照顾老太太,然后自己消失了一个星期,再出现时,她将一张银行卡放在老太太面前,那里面有一笔足够手术费用的存款。
外婆震惊地看着她:“你这钱哪儿来的?”
岁岁在火车上没睡好,眼角有淡淡的青黑,她握住外婆的手:“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爸妈留给我的老家那套房子卖掉了。”
“岁岁……”老人一生坚强,此刻却在小女孩面前微微湿了眼眶,“你这孩子……”
“外婆,您别担心,安心做手术。”
老太太微叹了口气,她知道,岁岁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陆年。
“你喜欢年年吧?”外婆问。
岁岁低了低头,羞涩的样子已给了她答案。
其实岁岁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陆年,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外婆对她亲厚爱护,她早就把她当做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