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哥，你来试试我爹新酿的酒，叫花远清，他只做了几坛，还没舍得卖呢。”阿玲献宝似的将壶盖摘开，瞬间飘香四溢，浓醇酒气中泛着一丝桃梨花香，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奇，恨不得都想来尝一口。
“让开让开，这是我专程留给裴大哥的，没你们的份儿！”阿玲忙不迭把人推开，撩着发尾又冲裴文德热情大方地笑。
哪知道裴文德完全不领情，指着她身后的酒柜说，“还是要上回那种吧。”
“那酒很烈的，裴大哥，喝多了伤身！”阿玲劝他道，“你真不要试试这新酒吗？”
裴文德脸上泛出了一丝苦笑，“这酒不是我自己喝的，他就喜欢上回那种。”
脑子里闪过一阵灵光，阿玲拍手道，“你是说‘高桑落’吧？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裴文德听了这突厥语先是一怔，随即放声笑了出来。
“他还有事……酒我就先带走了，替我向你爹娘问声好。”
交付了银钱，裴文德提着酒壶出了大门，阿玲痴痴地望住他的背影，一想不知道又要隔多久才能再见他，芳心难免失落。说起来裴文德虽生得丰神俊朗，却比不过他口中的那人，阿玲数月前替父母送酒的时候还见过他，那人一头皎洁的银发，艳丽妖冶，生着一双绝美的眸子，盯着人时却像要把你给吃了一样寒气阴森。阿玲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心底却也怕他——这样说起来，还是裴大哥最好。
不过她至今都没搞明白那人究竟和裴大哥是什么关系，娘说他们俩来这儿已六年了，同食同居，说不准是兄弟，可这兄弟之间长得也未免太不像了一些。
阿玲满腹疑惑，趴在柜台上陷入了遐思。
裴文德在市集上买好了酒和生活必需品，牵着马慢悠悠地往回家的道上走。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整片胡杨树林，此时云朗风清，树叶被微风带起一阵沙沙地响动，阳光从那些黄褐色的叶片间隙中洒落，整个林子都像裹上了一层金黄色泽，温暖而又安谧。
风里带来了沙漠苦涩的气息，和那些若有若无、迢迢自远方传来的胡笳乐曲。
他们来凉州已经六年了，经历了哀苦喜乐，平凡以及不平凡的故事，生活终归还是要回到它的本身，咸淡酸甜，与尔共尝。
裴文德打开了院子的竹门，将马匹拴在围栏边，举目四望，院子里静悄悄的，竟似一个人都没有。
桃树正在快要结果的时节，绿叶繁茂，投下了一地凉快的阴翳。
裴文德站在树下，抱着胳膊轻喝了一声说，“躲哪儿去了，赶紧出来。”
头顶闪过一道黑影，裴文德反应神速，往后退了一步，把那从树上掉下来的未成熟的桃子稳稳地捏在了手里。
他掂着手上的桃果摇头道，“你这醉鬼，大白天就开始发酒疯。”
树上发出一阵闷笑，跟着便是一个清脆的声音。
“接着我！”
裴文德赶紧把手上的果子给扔了，从天而降一个人影重重地跌进了他的怀里，那家伙笑得得意，蛇一般紧紧攀在他身上，还拿酒气熏天的嘴硬是要来亲自己。
“走开！”
裴文德把人甩开，夜尊摇摇晃晃地撑着桃树站定，一张俊美的脸上蒸着红云，笑眯眯地瞥着他，“裴大人，脾气可真大啊。”
他实在是拿此人没有办法，在夜尊再度醉醺醺凑上来时，只得拿胳膊环住了他的腰，贴着他白皙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说，“以后白天不许喝酒。”
夜尊无赖地冲他笑，转眼却将他手里的酒壶抢了过来，扭头痛饮了一口，大声赞叹道，“好喝！”
裴文德无语至极，好端端一个鬼王自从变成凡人却开始嗜酒如命。用夜尊的话来说，做鬼的时候怎么都醉不倒，却没料到原来醉酒的境界如斯美妙，若是早知做人这么有趣，他才懒得去做那无聊的鬼王。
“你啊，做你的酒鬼去吧。”裴文德不想理他，转身进房，夜尊却从背后将他拦腰抱住，紧紧地贴近自己胸膛，笑盈盈道，“怎么，怪我冷淡你了？那我陪你做点快乐的事？”
裴文德转过头去，瞧着他那张色若春花的脸，叹气道，“要是被阿玲看见你这副模样，估计不会再叫你‘高桑落’了。”
夜尊闻言一愣，接着更加猖狂地笑了起来，笑声脆朗，只是快把裴文德耳朵都震聋了。
“哎，那你觉得呢？”
裴文德冲他淡淡得一笑，反手却趁他不备将酒壶给夺了过来！
“裴文德！”某人气得跳脚。
他抓住那人乌云般的黑发，凑去耳边轻声说，“你啊，也就闭嘴的时候最美。”
夜尊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自个做了个封嘴的手势。
“高桑落”——突厥语美人也。
星斗焕烂，夏风凉爽。坐落于凉州城西郊的宅院幽静怡人，院中一棵遮天蔽日的桃树下摆了张竹床，白色衣裳的男人散了发辫，乌丝漫铺在竹塌上，似浓墨晕开，柔美缱绻。
夜尊慵懒十足地靠着竹塌乘凉，这做人的趣味他才刚刚接触，就被裴文德夺走了心头好自然有些不爽，但是眼瞧着那人在月下练剑，风姿飒爽，那一星半点的恼意便跟着一扫而空。
山为骨，水为魂，高挑身姿如游龙飞燕，烁烁剑光之中浩气凛然。
后颈那一丝细汗流进了衣领，无端惹人遐想。
裴文德被他视线盯得后背发凉，匆匆练完了剑法，将“玄牝”放回一旁，走到他跟前说，“做人哪有你这样懒的，赶紧起来。”
“不要。”夜尊拒绝了，扯过他的手腕把他拽上了竹塌，情意绵绵地说，“陪你看星星，可好？”
裴文德总觉得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瘆得慌，毕竟前车之鉴太多——这家伙哪是想看星星，分明是想幕天席地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全身是汗，先去冲洗了。”找了个借口开溜，他脸皮可还没厚到这样的程度。
夜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摊平了享着暖洋洋的夏风。说实话，这星空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千万年来都是一个模样，四季轮转同样没有新意，反而会让这凡人的躯壳忽冷忽热，颇为不爽。但自他耳边缓缓传来了屋后淋漓的水声，想象着清水打湿裴文德乌黑的长发，忽然觉得连这风里带来的胡人琴乐都变得动听起来。
但凡是裴文德喜欢的东西，他尝试着也去喜欢，似乎并不是那么困难。
譬如这人间的春花秋月，边关的古调清风，浸淫其中，如醉倒于一坛美酒，倒也惬意。
裴文德回到前院时发现夜尊似乎已睡着了，他擦着自己的湿发，轻手轻脚地爬上了竹床，靠在对方温热的身躯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睡颜。
几个月前的经历仿佛是一场噩梦，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会担心眼前的只是幻觉，稍不注意夜尊就会从他身边飘走，形似浮云散去，就像那时他拼了命也抓不住弥散在虚空中的鬼王。
还好触感踏实温暖，裴文德忍不住轻轻抚摸他的胸膛，心脏在肌肤下勃勃有力地跳动着，这是鬼王的人心，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证明。
“又在偷偷地摸我，你这是不是就叫做表里不一，衣冠禽兽啊？”
夜尊突然抱着他翻了个身，裴文德被他压在身下，湿发散了开去，从竹塌边缘滴下清澈的水珠。
“胡说。”裴文德用手抵着他的肩膀说，“回房去吧，会着凉的。”
夜尊笑弯了一双桃花眸，“着凉？那是什么感觉？正好我还没试过。”
裴文德嗤笑道，“到时候可别指望我来照顾你。”
“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夜尊笑得狡猾，说出口的话更是狡诈，“我可只有你了，裴大人。”
裴文德垂下了眼眸，睫毛似蝶翼般轻颤了两下，伸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揽进了怀里。
“嗯。”他不善情话，却也坚定地说，“我不会扔下你的。”
夜尊趴在他胸膛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他的腰带说，“那你是不是为了我什么都肯做？”
裴文德无语望天，半晌后吐出来两个字，“没门。”
“我发现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夜尊抬起头，捏着他的下巴恶狠狠威胁道，“是不是我没了灵力就欺负不了你了？”
“那当然。”裴文德淡笑着把他的手给挪了开去，安抚似地顺着他的黑发说，“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也不想想现在是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