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圆得像张玉盘,象征着人间的和和美美,却着实令他厌烦。
每一年,只有在七月十五月圆的夜晚,他那常年酗酒的父亲才会拿正眼瞧他,既贪婪又惊恐。
干嘛小子,想家了啊?
白宇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来,张道生撇过头去不想看他。
家有什么好的,你看我和师父潇洒自在,不是比在家里快活多了?
说得好听,你不也是爹娘不要的吗?!
他说完立马有些后悔,那双漂亮的眼眸晦暗了片刻,但很快地又如烟花般亮了起来。
那既然我们都这么可怜,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白宇挑着眉毛欢快地冲他眨眼,张道生却在那一瞬间发现了他眼中暗藏的寂寞。
比井水更深,比月色更凉。
如果想要替他填满那一份寂寞,小小的张道生在想,我可以做什么?
后来等他长大了,终于明白: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出来!你给我出来!!”
张道生用力地拍打着镜面,他从秦深的话语里得悉了,想要消除白宇此时所经受的痛苦必须将天眼还给他。
他一直不想要去面对的,他体内的怪物,正是夺走了师兄天眼的罪魁祸首。
镜面水波般晃动了两下,他看清了自己的倒影,那双非人的乌黑眼眸。
古灵童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把天眼还给他。”
“不行,因为你付不起对应的代价。”
张道生狠笑道,“我怎么就付不起了,你应该知道我能给出什么。”
古灵童怪异地瞥了他一眼,“你一直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你遮住眼睛不肯去看,为何你现在愿意叫我出来了?”
他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陷在困境里只有我能拉他一把,所以我愿意接受你,我要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张道生这个人,还有你。”
古灵童在镜子里笑了,“你让我有了栖息之地,你承认了我是你的一部分,那么当我们消失之后,所有被交换的都会回归原位——我明白你说的代价了。”
张道生将手伸进了镜子里,那玄光镜在吞噬着他。
他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消失之后他哪里都不会去。
但如果让他选择一个地方永久地停留,那一定会是师兄的身旁。
毕竟白宇曾经问过他——
你不会不要我吧?
镜子碎了一地,玻璃残渣中倒映着游离的尘埃,破旧的镜框边上挂着两条差不多模样的护身符。
也不尽然相同,一枚干干净净的笔画工整,一枚浸透了血渍的画得歪七扭八。
白宇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两枚护身符,却见不到暗室中曾经紧紧握着它们的那个人。
光明重现,眼前的景色却晦暗得令他想要落泪。
秦深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是时候了。”
每个人都有私心,他想要送他那把伞的女孩回来,张道生想要他的师兄不再那么伤心。
而白宇想要得更多,他想让一个人安安心心地活,想要每一个因他而死去的人都回到这个世上,三界之中也唯有他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玄牝”在他手中绽出光芒,白宇提起那刀,真正明白了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缘深缘浅,缘起缘灭,终归是因那千年前不经意的一瞥。
最终成就了血雨屠刀,灰飞烟灭的不过还是那一个字,仅此而已。
TBC
第二十五章
七岁的时候,裴文德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大劫。
在他酣眠之际,四头狼妖翻过围墙闯进了府邸。它们横行无阻、嗜杀如狂,在一片凄惨的哀嚎声中裴文德惊醒了,鲜血泼墨一般溅在了冷白的纱窗上,一头狰狞的巨狼用爪子撕开了窗户露出血红的獠牙朝他扑了过来!
“文德——!”
母亲一把抱起呆若木鸡的他,撞开大门,发了疯似的往竹林里逃去。
但那狼妖岂肯罢休,裴文德在母亲的怀里看着身后的竹林如摧垮拉朽般倒了下去,山林间回荡着野狼阴厉的呼号,那是他幼时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妇人的脚步如何比得过那狼妖,母亲摔了一跤,裴文德重重地跌了出去,他伸着柔弱的小手想要抓住近在迟尺的母亲——但就差了那么一点,狼妖咬住了母亲的脚踝,将她拖进了暗林。
“娘……”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在惨叫声中仿佛一簇细小的火苗,被竹林间的寒风一下吹熄了。
裴文德眼睁睁地看着那狼妖吃掉了他的母亲,他怕得一动不动,双脚像是被人紧紧地抓住,连逃跑的勇气都消失了。
映在他眼底的是铺天盖地的血光,和母亲临死前那双充满了恐惧的双眼。
狼妖踏过断肢向他接近,裴文德颤抖着望向那冰冷残忍的瞳孔。
妖孽扑了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裴文德的世界倏然暗了下去。
“你不会有事的,快醒醒……”
他在朦胧中听见了一个声音,勉强睁开了眼,浑身上下像是被打碎了一般,痛得他立马哭了出来。
父亲急忙赶来了床头,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几十岁的脸上挂着凄怆的笑容。
“文德,你没事了,没事就好……”
裴文德没有办法停止哭泣,他一生的眼泪都似乎在此刻流干了。
他不想再害怕,不想再软弱,不想再面对挚爱的死去而无能为力。
父亲以为他伤势过重,心急如焚地向身旁另一人求助。
那是个白须白发的老道士,双眸炯炯有神,捋着胡须盯着他道,“不必担心,令公子不是平常人,那区区狼妖谈何是他的对手,只可惜他现在年岁尚小,保全得了自己却保护不了身边的人。”
父亲怆然道,“还是要多谢道长的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我看令公子生有异眸,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业。老道愿竭尽全力为他启蒙开智,希望将来这世上能多一位斩妖除魔的天师。”
裴文德蒙昧无知地听着他们二人交谈,脑海里母亲惨死的那一幕却始终徘徊不去。
“别哭了,振作一点。”
还是那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裴文德总算停止了哭泣,他彷徨无措地四处寻觅着,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团模糊的白影。
那影子像是一个人形,却看不清样貌,方才对自己说话的似乎就是它。
“你看得见我吗?”
裴文德点点头,那白影晃到了他的床边,从父亲和那老道士的身体里穿了过来。
“你……你是谁……”他吓坏了,压着嗓子低声询问。
白影似乎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低沉温柔地说,“我是你的朋友。”
裴文德呆呆地望着他,父亲送那道长离开了,白影坐在床边陪着他,幽幽地叹气。“她的死不是你的错,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虽然他不清楚这白影从何而来,是人是鬼,但他从白影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悲伤。
“如果我有能力回到过去,我一定不害怕,我一定要救她。”小小的裴文德饱含着泪水说。
白影似乎在看着他,缓缓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说,“我也一样。”
裴文德想要伸手抓住他,但就像他来时一样充满了神秘,那白影倏然消失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裴文德暗自捏紧了拳头发誓道,我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不会再让自己像今天一样只会无能为力的哭泣。
——
元和十年,裴文德十六岁,独自一人剿灭了兖州琅玡道为祸一方的食尸恶鬼,从此声名大振,在天下修道之人口耳相传下成了难得一见的少年英雄。
时值动荡年间,战事不断,妖鬼横行,世间民不聊生。
他童年所结识的老者正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捉妖道士,裴文德一路随他修行,然而茅山人才凋敝,在师父两年前仙逝以后,他不得不以年幼之躯接过了茅山掌门的重任。
幸得他生有天眼,法门修炼可谓一日千里,而今不过束发之年已能肩挑重担,以一己之力重耀茅山的光辉。
不过裴文德性情孤傲,向来不喜欢与人接触,这趟来兖州只牵了一匹瘦马,独自行走在沂河边上。
江面浪涛滚滚,似笼着一层烟纱,偶有白鳞飞鱼跃出水面,在夕阳下成为一颗颗晶亮的白钻,复又落入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