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牝”由始至终只杀过一个凡人,那便是他自己,而此时刀锋发出铮铮清响,与他当年自残剜心时别无不同。
“怎么可能……”
他的刀在惊愕中脱了手,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便是最后的一道封印,爱人心。那的确是鬼,是他为夜尊诞下的不详的血脉,但是他真的有心,亦有爱。不是他看错,也不是又一次的骗局,他刚刚杀了一个和活人毫无区别的鬼,同时解开了最后的一道封印。
突然间,他面前的黑雾如镜子一般纷纷碎裂,裴文德猛地一惊,发觉自己正悬空站在血河上方。原来他一时不察竟中了幻术,裴文德往后一跃,落回了岸上,朱一龙则直直地跌入了无尽的血河,他慌不迭想要伸手抓住对方,但为时已晚,河水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成了……”马文虔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萎靡倒地,要用幻术禁锢道祖还真不是他想象中的简单。
裴文德怒不可挡,揪起他的衣领斥道,“你身为我道家弟子,怎可助长邪魔外道?!”
“道家?”马文虔不屑地大笑道,“何为道?是像你一样不分善恶一律赶尽杀绝?如果这才是道,那我的确不配做你道家的弟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狠狠地甩到了裴文德的面前。
裴文德俯身拾起了它,那是他亲手所写的茅山术志。当中有提到,斫龙重煞局能引黄泉之水、万恶之源到人间,开启炼狱深处血池大门,当封印破除,鬼王降世,当自混沌血河中复苏。
马文虔说:“我知道只要道祖元神仍在,哪怕是古灵童也无法真正地杀死你。这诅咒因谁而生,便要由谁何灭,唯有鬼王才能杀了你打破诅咒。”
“你煞费苦心做这样的局就是为了破解诅咒?”裴文德既惊且怒,“千年以前我好不容易将他封印,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是我道家的弟子以无辜生灵为代价唤他觉醒!”
马文虔咬牙瞪向他,“那你又知道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吗?!”
裴文德冷冷地回道:“他们不就本该存在,即便有人心又怎样,鬼王血脉一旦复苏,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恶果。到时候人间充满战争和死亡,是你我都承受不起的代价。”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呢?!”马文虔目眦欲裂争辩道,“也许鬼王有了魂魄,不需要再杀人嗜血,根本不会有你想象中的生灵涂炭,你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留给他们呢?!”
“我不敢试,也不能试。”
裴文德屈膝半跪,双手扶起他的肩膀。此人为设斫龙重煞局已遭咒术反噬,体内脏腑残缺破损,已是将死之人。他令马文虔平视自己的双眸,沉声道,“你所作的一切有违天道,这是报应也是你应得的业果。我无法逆转,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马文虔无法从他眼里移开视线,那泛着点点金光的天眼犹如一张密网将他层层包围,令他无法自控地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
那是十多年前,他在马家村犯下的罪行。
这世上能修茅山术者必然是天赋异禀,他自出生以来就拥有和常人不同的异能,但由于他出生贫贱、相貌丑陋,就连父母也将他当作怪物,从小便用铁链将他锁在狭窄肮脏的羊圈里。他吃的是残羹剩食,抬头看见的是被木板钉死的窗户,从窗口泄出来的一丁点阳光便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他像条狗一样的活着,憎恨日积月累,直到某一年陡然爆发,他无法控制的恶念化为了瘟疫,感染了马家村上上下下数百余人,他的父母便死在了这场瘟疫当中。
村里怨气深沉,这场古怪的瘟疫引来了师父,还有他的师兄。
师父施法制止了瘟疫的扩散,也找到了他这罪魁祸首。当时师父虽然认定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道术奇才,却因他误入歧途犯下杀孽,要结果了他。师兄便是在这时候为他求情,马文虔始终记得那个将他从羊圈里抱出来的少年,不嫌弃他身上的恶臭和肮脏,执着地对师父说,给他一次机会,没有人是生来就能分辨善恶的,我愿意给他这次机会,求师父网开一面,饶过他。
师父或许是不忍心他这样的天赋泯灭,将他带回了道观,赐了他新的名字,教会他正确地使用法术立誓将来锄强扶弱偿还自己的罪孽。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成了茅山的马文虔。
在马文虔的眼底朱重昀是这个世上最正派的人,正派得近乎有些死板。他常常想尽办法整他,把偷偷买来的小人书藏在他床底,或者是在他练功的时候装出师父的声音从背后吓他一跳。每次见着朱重昀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就一个人乐得没完,谁叫师兄总是一副英明神武又高高在上的模样,衬得他更加丑陋卑微。他嫉妒朱重昀,但他知道,更多的是崇仰。
他本以为朱重昀会成为茅山一派的新掌门,直到师父在临终的前几日偷偷将他叫了过去,将两本茅山奇书给了他,任命他为接替自己的茅山传人。
马文虔不理解,他清楚自己的本事不亚于师兄,但是他平常好吃懒做,又疏于修炼,师父怎么会选择他这样的人?
直到师父告诉了他关于鬼王血脉、关于诅咒、关于茅山千年以来的祖训。
——若是师兄有朝一日被血脉侵蚀,他必当大义灭亲。
马文虔恍恍惚惚地去见了他,朱重昀坐在院子里的火堆旁,用棍子挑着干草。火光映红了他俊朗的脸,就像那天他在马家村见到阳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么辉煌。
“师父好点了吗?”
“师父他……”
“唉。”朱重昀深深叹了口气,“师父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他不想见我,可能还是觉得我没资格做他的徒弟。”
“怎么可能!”马文虔立马否认道。
“你不懂的……”朱重昀显得是那么忧虑重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哀伤。
“我天生就是不祥的,师父也知道,这些年他对我够好了,我也该知足啦。”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天生的坏人,我们是一样的!”
“文虔,你别乱说。”朱重昀瞪了他一眼,“你是好人,我知道的,你只是那时候还小,很多事还不明白……我和你不同,我从生下来就没有机会了,我的血里面有——”顿了顿,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已经说得太多了。
“师兄。”
马文虔看着他,尽力挤出了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
“我突然想,等六十年后,咱们要做两个比师父还唠叨的老道士,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去招摇撞骗,怎么样?”
朱重昀长久地看着他,扬起唇角笑了,“傻瓜,敢去当江湖骗子师兄第一个抽你知道不?”
马文虔是在那时候下定了决心,他毕生的愿望便是要让朱重昀活着。
活下去,直到六十岁白发苍苍还会用那副一本正经的脸孔对自己说教——为此他愿不惜一切代价。
师父仙逝了,马文虔伪造了师父的临终遗言,将茅山图志和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兄。朱重昀从不敢相信到欣喜若狂,能得到师父的认同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四处搜寻另一本茅山术志的下落,却始终没能找到。马文虔偷偷地藏了起来,这本书对他将来的计划至关重要。
他筹备了整整十余年,直到三年前他在师兄身边见到白宇的时候,他知道计划最重要的关节终于打通了。鬼王传人,天眼化身,同时现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从师兄的眼神里他看得出来,朱重昀早就放弃了那个计划,他把白宇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疼惜,自然不舍得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但是马文虔不同,他生来就足够心狠,除了心里重要的人,其它的都无足轻重。
从林宛儿到秦深,再到朱老夫人,他步步为营设下了圈套,企图让茅山术志上记载的三重封印一一破解,鬼王重现人间,必然会杀了给他施下诅咒的人。他布下斫龙重煞局请君入瓮,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朱一龙不肯吞食自己母亲的心脏,即便他将其催眠也被鬼王的力量所拒绝,差一点功亏一篑。
但是,这老天竟然也是帮他的!
朱一龙心口的那一点鲜血被“玄牝”剜出,成就了他布置十余年的煞局!
黄泉之水将其淹没,待他再次苏醒时就是真正的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