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老人也说不清了。
只说自己年轻时在保县做过工,让他在接待室用保县口音说话,也是云队长拜托的。
老人走后,十音想了半天,开口问吴狄:“你有什么发现?”
吴狄说:“半年前,云队明明应该在津川出任务,然后他就……津川在东,勐海在西,一东一西,怎么可能?但他的琴,你不是一直在找?”
“这也许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东西的处理呢……说说你的建议。”
吴狄想了想:“公然送来的,当然只能上报。这是云队的私人物品,他们该查的查,魏局那里,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吧。查完东西拿回来,交还给云旗。”
“好。”
吴狄若有所思,突然压低了声:“勐海的事,十音,任何人都不能说,甚至……先不要汇报。我们先自己琢磨,云队这么万一有深意呢,不能让他白白冒险。”
“你说得对。”十音歉意地笑了:“我……今天累死了。”
“那你歇会儿,我先把梁先生请到会议室。钱政委刚才其实来过电话,我故意没接,他也给你压力了吧?算了,上头我们得罪不起,还不如卖江岩一个面子。”
十音还想说什么,吴狄回身笑:“知道你大度。其实我也挺佩服梁孟冬的,这人虽然不大配合,身上倒是有傲骨。每次遇事都很镇定,不像那些瘾君子,软趴趴一审抖成个筛子。我倒是宁可他没什么问题。”
刚才十音长时间没和吴狄说话,情绪都懒得藏。
这会儿她还是有点内疚,吴狄根本就没察觉她的情绪。吴狄没多少弯弯绕,单纯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做法也不违反任何流程规范。
她很自责:自己没本事,迁怒搭档算什么?
江岩终于催到了那份指纹报告,送来时发现吴狄独自坐着,愣愣地对着一把小提琴,像是在琢磨玄机,有点一筹莫展的意思。
十音与苗辉在隔壁会议室,陪梁孟冬梳理他在南照的关系。因为关系太过简单,苗辉的记录纸上,只列了短短几个人名。
十音着急从江岩手里接过报告,一边谢他。把江岩谢愣了,反了吧?
“十音你真好。”江岩在门前说。
十音低头看报告,快速离开会议室,声音微弱下去:“应该的。”
“你怎么了?”江岩觉出她的异样,十音已经走远了。
江岩想起吴狄说,之前有人送来云海的琴。
十音的办公室离会议室不近,她拿着报告一个一个字读,生怕错漏什么信息,读到一半,耳畔响起琴声。
寂寂夜里的办公室走廊,已经多少个月没有传出过琴声了?
区别其实很大。云队琴拉得算不错,他有出色的乐感,也极度追求纯净音色。但这会儿的这几串音符,它是能欺进人心里去的。
连续的E大调三连音分解和弦,十音认出来,这是德彪西《阿拉伯风》的第一首,这是她从前练习过的钢琴曲目。
这根本就不是一首弦乐曲,落在提琴上,它的换把和变位会过分频繁,难以把握,若非拥有高超的技艺,根本无法再现成这个样子。
是孟冬,他在用云队的琴。
那晚音乐厅根本无暇细听,十音发现自己几乎就要忘记,他的琴声可以如此动人。她听得见那些野草闲花鸟兽纹样的轮廓,它们像是饱含水汽,轻轻漂浮在夜空。
她抬起左手,伴着耳畔滑过的音符,跟随着空按了几下,忽生出些时空交错的恍惚。
十音的手指从报告上的指纹图样上拂过,猛地顿住了。
她停留在展示左手食指比对的页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十音从抽屉里,迅速找出个东西,狂奔进会议室,拍在会议桌上。
梁孟冬手上的琴弓停下来,静静凝视桌面上,骤然出现的这枚弱音器。
什么意思?嫌他吵?
什么混蛋听觉,他明明已经用弱音器了,那个琴盒里就有。
梁孟冬搁下了琴。
江岩愣了一瞬,赶紧解释,说孟冬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又不可能换洗休息,他琢磨孟冬唯一想做事情无非练琴。江岩本来犹豫要不要让邱比送来,吴狄没多想,说巧了正好有琴……
吴狄也有些会错意,大概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十音我……”
“四队今天有人在值班,我怕引他们的人过来。”
十音拍得有些重,其实是因为,她被此刻脑海里的想法激动到了。她扫了眼梁孟冬,面上已经有了笑意,“吴狄,你去准备,重新给梁先生做一份指纹取样。单独左手取样,每根手指都要做,马上!”
吴狄与她向来默契,立刻起身去了。
江岩疑惑:“你有发现?”
十音直接上手,抓过梁孟冬的左手就翻在桌面上,铺平、摊开。
梁孟冬被她弄得彻底怔住了,身子僵直,手指头拢了拢。十音无暇多想,搬来盏台灯,再次拨开他的手指,按住其中两根,示意江岩凑近了往灯下看。
“你看左手的指肚和指尖,看这儿、还有这里。”十音就这么划弄着,简直当个物品那样揉捏、展示。好在她的动作轻柔,“江岩,用你的专业判断,这样的指尖,正常施力在普通物体上,能够获得完整指纹么?”
第8章 不眠之夜 八
不眠之夜 八
江岩起先还有迷惑,十音将梁孟冬左手食指、中指与五名指指尖的上部位置一处一处点示给他。
三处深色的陈年老茧,它们像是小提琴家的勋章,年复一年,在那些位置生长、剥落、再生长。
“小指这里不是茧。”梁孟冬小指是半收拢着的,十音拨开它,“你看,小指的状态又不同,是磨损,指腹磨损得非常厉害。”
“孟冬左手不可能留下完整指纹,分析报告存在漏洞,”江岩猛点头,他兴奋起来,“十音你太棒了!”
指纹报告中,分析人员将梁孟冬的现场手指取样与薄膜取样两相比对,得出为同一人指纹的结论,其实也不能说是失误。
根据比对结论,来自两种取样的右手指纹完全一致,将左手指纹的两种取样比对时,非残缺部分也完全相符。
薄膜上呈现出来的指纹,包含多枚左手指纹,它们大多完整、饱满。然而,参照梁孟冬的指纹状态,他的左手除了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枚手指,是常年都无法留下任何完整指纹的。
更严重的问题来了。薄膜上的指纹,从哪里来?
世上有一个和孟冬指纹一模一样,且完好无损的人?这样的可能性趋近于零。第二种可能性:有人修复并伪造了梁孟冬的指纹,嫁祸藏毒。
“动机蹊跷,但至少可以证明孟冬的清白!”江岩等得心急,直直奔出去,“吴狄还不来,我去帮忙。”
“我明天就去申请,请求省厅技术部门调取你在公安部门登记过的所有历史指纹,辅证左手指纹残缺是你的长期状态。”十音的眸光晶亮亮的,在灯下璀璨生辉。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梁孟冬的左手,现在几乎是被她攥着的。因为分析得激动,她刚才攥得有些紧。
他看看自己的手,低声说:“难为你记得。”带着不屑的笑意。
十音松开一些,好容他撤回左手。他却并没挣脱的意思,手指逗留在她掌心里,嘴角勾了勾,“哼”。
他偏开视线,十音心跟着一窒,忘了挪开手。
他左手指尖往那手心里,像是不经意地划了划,茧的粗糙感拂在她的手心,有一种久违的痒。
是那种……不敢记得,怕想起来会落泪的痒。
那一年。
“梁同学你以后还是用心拉琴,钢琴就别拿来现世了,你把肖邦弹成保卫黄河,肖邦在坟墓里会哭的。”
那人在反唇相讥,笑她完全不懂肖邦灵魂里的英雄意:“你把他弹成个病痨,他更得哭。”
“这里的颤音你表现得真不对,”十音拉过那人的手,要他用左手指头去她的掌下,用心感受那种颤动,“势是将发未发的那个势,弹出来一定要收,意思才对,你一爆发明明就消减了意境……”
弹了一串,十音停下来,又抱怨:“好痒啊……你手指头是砂纸么,怎么都是茧,好丑!”
他讥讽她:“追到手,原来就是这么嫌弃的?”
十音双眼瞪得老大:“追……追到手!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