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珺喝了酒,但脱离餐桌边的气氛,拿冷水擦一把脸,换掉沾满火锅味的衣服,进到书房,就又成了那个冷静精明的池总。屋内空调开到二十五度,很暖,他把袖口折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带有流畅好看肌肉的小臂。
钟奕说的很多人,他都有提防,但对于池铭私下里做的那些事,从表象推断,总要麻烦许多。眼下,钟奕却能一针见血。
哪怕两人只能通过打字沟通,池珺也由衷地觉得,自己能轻松许多。
他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与好友一起,在商场上齐肩并进。他看不到钟奕,却知道,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钟奕的手臂偶尔会碰到他。这样大半晚过去,钟奕看出池珺眼下的疲惫,主动说:“先睡吧,明天继续。”
池珺也不逞强,道:“好。”
话音落下,才一怔,问:“我是不是——听到你说话了?”
钟奕亦是一怔。
半晌,回答:“是。”
池珺却看着他,一副耐心等待的模样。
钟奕意识到:他又听不到了。
可——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刻,钟奕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或许浪费太久。他平白消耗了很多时间,而如果早早去探索自己的状况,或许已经能了解更多。
他还是打字,说:又不行了。先睡。
池珺叹口气,说:“好。”
……
……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来进行关于“什么时候能听到钟奕讲话”的实验。
期间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繁花满枝。池铭难以置信,自己悄然布下的棋子、精心挖下的坑,为何被池珺一一识破。
有了钟奕这个无往不胜的“窃听器”,池珺可以先行布置许多。池铭节节败退,无比狼狈。就连池南桑,也选择明哲保身。女儿与她闹,她原本就心力憔悴。又见池铭连出昏招、惨不忍睹,便更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个曾经的“盟友”。
池铭发怒。而在这同时,钟奕已经与池珺琢磨出一套沟通法门。
很简单。
越多身体接触、皮肤相贴……池珺就能感觉到越多“钟奕”。握手的时候,可以听见钟奕讲话。手臂贴在一起,过十分钟,能见到一点钟奕的影子。
更多的,嗯,还没有实验。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轻松下来,提出:“可以让方源他们也试试。如果所有人都能看见你——”不就相当于,钟奕真正重活了一回。
钟奕回答:“可谁会像你一样,对我毫无戒心。”
池珺停一停,冷静下来,承认:“也是。”他不该有那样的异想天开。
钟奕则笑了声,嗓音温和,说:“但你这样为我考虑,我很高兴。”大多时候,还是看不见表情、动作的,只好多用语言表达心情。
有钟奕在,池总的工作也能被分担一些。方源等人都说,这几个月,池总的状态好像好了许多,比先前要有朝气。池珺笑骂了句,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对钟奕讲:“方源来这边的时候,还是咱们一起挑的。现在他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钟奕坐在沙发上,能见到沙发的一点凹陷,回答:“对,所以你——”
池珺无奈:“你就别闹我了。别的不说,我要真找了人,你怎么办?”
钟奕莫名:“有我什么事。”
池珺笑一下,看着眼前报表,声音里带了点心不在焉,说:“谁能接受自己男朋友、老公,一天到晚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讲话啊。”
钟奕琢磨一下,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让我主动提出,“等你有了伴侣,我就放心、退出你的生活,去世界环游”……
钟奕看着池珺。他背后,是整个海城的光影,是远处流淌入海、见证了整个城市兴衰的黄浦江。而那些光,最终都落在池珺身上。
他真的比去年七夕那天,看上去好很多。渐渐有了老爷子未去世时的样子,意气风发。钟奕莫名觉得:如果我当初没有经历车祸,而是与池珺一起,彻彻底底地扛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他大约很早就会恢复过来,不至于在悲痛里沉溺那样久。
这样的念头,让钟奕心尖蓦然颤动。
他更仔细地看池珺,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
池珺毕竟三十一岁、将要三十二岁了。不再是两人刚刚成为好友时的模样。但他依然很好。
而钟奕慢慢靠回沙发,想:我先前计划,要去世界上看看的时候,明明也是很认真的。
只是当时觉得,放心不下池珺。
现在,他可以放心,却有些不想放下了。
钟奕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对本心。
他做不到。
他理应大度,让其他人进入池珺的生命,渐渐占据一个重要部分,甚至胜过自己。这才是真正对池珺好。
但他不想大度。他被困那么久,又在人间徘徊那么久。对池珺的惦念,无数次抓住他。那他也想抓住池珺。
这没有错。
他早就不对劲了。一个“鬼”,能在世上一切地方自由来去,力量在不断增长,总有一天,他可以控制更多东西。能约束他的,从来都只有他的“良心”。
但现在,连良心也摇摇欲坠,和他讲:我不想让其他人也对池珺这样重要。
这样一句话,如同惊雷,劈碎了钟奕此前所有认知。
钟奕许久不答话,池珺等了片刻,抬头,看着沙发,“你……是介意我刚刚说的吗?”
沙发上的凹陷还在。钟奕还在。
池珺放下笔,有些郑重的样子,说:“我不会觉得别人看不见你,就怎么样。你知道的。”
钟奕回答:“是,我知道。”
他站起来,沙发上的凹陷复原。池珺就知道,钟奕是往自己这边走来。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练就了从声音分辨钟奕方位、甚至一些姿态的能力。这会儿,听着对方的脚步声,他清晰意识到:好友是停在办公桌前。
池珺看一眼桌面——
钟奕大概还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带了些“压迫”的姿势,但池珺适应良好。
他问:“怎么了吗?”
钟奕:“你说得对。”
池珺微微拧眉,不明所以。
钟奕想:他看不到我的表情。
但池珺还是察觉到什么,问好友:“你是有什么建议吗?”
钟奕平静地、镇定地:“如果你不考虑其他人——”
池珺眨一眨眼。
钟奕问:“你可以考虑我吗?”
他看到池珺骤然握紧的手。
……
……
“后来吗。”
池珺想一想,含蓄地:“我可以看见他了。不只是一个影子。”
第192章 番外三(上)
番外/钟谷主
青谷的仆从都知道, 谷主七天前救下的人, 这日终于醒了。
七天前的夜里, 大雨滂沱, 谷主原本已经歇下,可到了后半夜, 又起身。
看着窗外大雨, 对侍候的仆从吩咐:“出去看看吧。”
仆从原本不解。雨声哗哗作响,天上阴云重重,遮住所有星光、月光。风也很大, 穿蓑衣打灯笼出去,没走几步, 灯笼就要被打湿。可谷主的话, 总还要听。于是到底有人去谷前,没过多久,其中一人惊慌地跑回来,说:“谷主!有人倒在外面——”
钟奕霍然站起,从婢女手中提过灯笼, 往外走去, 健步如飞。雨落在他发间衣上,顺着眉眼蜿蜒流下,带去体温。然钟奕并不在意。他在谷前的青石小道上, 见到一个年轻人。
对方大约是一路赶来,这会儿体力耗尽,正被青谷仆从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烛火中, 映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他脸色苍白,朝钟奕笑一下,叫他:“钟谷主。”
钟奕皱眉,见到对方胸腹渗出的血迹。他挥开仆从,亲自扶住对方,语气冰冷:“谁把你伤成这样?”
对方却没有答话。
大约是终于到了安心的地方、见到钟奕,于是可以放松地昏睡过去。钟奕见对方如此,心下更恼,又夹杂着几分无法言说的痛意。身侧仆从惊叫,而钟奕将手上灯笼随手塞给一名仆从,接着借扶住年轻人的姿势,一手搭在对方背后。再微微弯身,另一只手放在年轻人腿弯。
随后起身,将对方打横抱起。步伐匆匆,往谷内走去。
青石路边,是丛丛草木。钟奕穿梭其中。他耳聪目明,又常年在谷中,即便天色暗沉,也能行走自如。能听见雨落在树上、草上,泥土里,还有怀中人微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