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芙不好归纳见过了谭琳之后,今天剩下的大半天是怎么过的。把公寓完完全全打扫一遍,扔掉些不要的旧物,外出买一束洋桔梗插在瓶中。

无心娱乐,胃里似梗着一块欲燃的火石,越临近规定时限,硌得她越难受。

远程开了楼下的门,没多久,响起敲门声。

梁芙拖鞋没穿好就跑过去,门打开,傅聿城站在门外,他穿一件黑色衬衫,额头搭在眉骨上,垂眼是一片白鹭不飞的湖。

他脚步几分虚浮,走进来时背往墙上一靠,恰好碰着了开关。

梁芙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你喝酒了?”

抬手要去开灯,手被傅聿城一攥,黑暗里嗅到他呼出的酒气,他声音却有一种比平日更加清醒的冷意,“梁芙,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进去再说吧……”

“就在这儿说吧,要你想把我赶出去,也不费事。”黑暗中,傅聿城背靠着门板,蹲下去坐在地板上,窸窸窣窣摸裤子口袋,点燃一支烟。

梁芙预感这是自己离他那个几度欲言又止的秘密最近的一次,却突然情怯。

傅聿城手腕一翻,把烟递给她。她犹豫着接过,咬着湿漉漉的滤嘴,吸一口,喉咙烧过似的有点痛。

就听傅聿城冷得如淬过冰的声音响起。

来之前傅聿城跑了趟商场,又去了趟超市,买瓶白酒,度数挺高那种。

在她小区对面,有座旧体育馆,百来级台阶,走到最顶上往下望,却只能看见延伸一路的树冠,缝隙与缝隙之间漏出萤火似的路灯。

他坐在台阶上,把半瓶白酒灌下去,想了一整天的事,翻箱倒箧地再想一遍,觉出一些醉,这才去找她。

“……我读高三的时候,我妈查出来肺癌,家里没钱,我又要高考,一直拖到我读大一,不能再拖了。那时候,我给一个读高二的男生当家教,教英语和物理,按小时算薪水。那男生父母离婚了,他跟着他妈妈生活。他妈自己做生意,手里三家连锁的美容院。人挺随和,如果碰到不加班的时候,会留我在她家吃饭。她自己做饭,粉蒸排骨很拿手……”说到这儿,傅聿城吸一口烟,可能有点急,他呛出几声咳嗽,缓了一霎才又开口。

“她知道了我妈生病的事儿,说能帮我,手术费全出,当然是有代价的……她把条件开出来,让我自己考虑。我考虑了一周,最后答应了。陪她一周,二十万。”他越说越快,怕说慢了,这点麻木的冷静就不够用。

梁芙愕然,很多情绪涌上来,她没法条分缕析地替它们归个类。

傅聿城的叙述到这儿就结束了,他咬着烟,去掏裤子口袋,再抓过她的手,塞进个四方的绒面盒子。

在商场挑了许久,刷完卡里仅剩不多的余额,就留下下月吃饭的钱。挑不了多大的钻,可见惯的导购并无歧视,热情问他,先生确定这个尺寸吗。他说确定,10号,一定合适。

“……梁芙,真实的我,其实就这样一个人,比你想得糟糕多了。对你,我没有秘密了。如果不失望,那就嫁给我吧。”

自那以后,他辞了那份家教的工作,换了手机号,跟人彻底断了联系。那人信守承诺,也从未再找过他。后来他保研离开了江城,自此与那段往事再不相关。谁也没说,包括赵卉,包括邵磊。

他可以守口如瓶,与五年前的自己彻底划清界限。

可在他这儿,从最开始起,就没有隐瞒不说这个选项。

爱情是奉上百分之百的血肉,哪怕满目疮痍,以至对方弃之敝履那也无悔。

他听见一阵哽咽声,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爬起来跪在他双腿两侧。那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仰头吻在他嘴角,濡湿的,带点儿咸味。

他胸口一股隐痛,顿了一会儿才应承这个吻。

好像一个人在黑暗里待得太久,见到光的那一刻却有短暂眩晕。

不知道那就是光明,也不信自己这样幸运。

“……傅聿城,我嫁给你。”她抓住他的手,把盒子里那枚钻戒递给他。

他摸到她的中指,套上,推到指根,刚刚合适。

蒙昧之中这一吻热烈近乎掠过,傅聿城搂着她的腰将人捞起,往沙发上带。他们倒下去,牛皮的材质触手生凉。

那灯一直没开。

可他们却没有哪一刻能像此刻将彼此看清。

交付真心、底线,像个歃血为盟的仪式。

作者有话要说:也是闷了口小酒,才把这章写下去。

别较真啊,小说,看个乐呵而已。

第31章 夜奔(04)

梁芙洗过澡,海藻似的一头长发湿漉漉垂在肩上。傅聿城坐在沙发扶手上,只穿长裤,宽肩瘦腰,骨架生得好,敷上皮肉便显得匀停紧实。

他墨色湿发搭在眉上,咬着香烟滤嘴,抬头望她一眼,仿佛文艺电影里的男主角。

因这一眼,梁芙挺想拉着他再来一次。

梁芙走过去,非要挤扶手那点狭小的位置坐下。傅聿城伸手搂她肩头,抱着她一翻身,在沙发上躺下,让梁芙躺在他身上。手伸出去,将烟拿远,怕点着她价值连城的真皮沙发。

梁芙手托腮,湿发落下的水全淋在他皮肤上,“傅聿城,想问你个事。”

“问。”

梁芙脚缠着傅聿城的小腿肚,问道:“你恨过那个人吗?”

“我只憎恶我自己。”傅聿垂眸凝视她一眼,“撇开其他不谈,是她帮了我,仁至义尽。按市面价,我可值不了这么多钱。”他自嘲笑了声。

“你别这么笑……”梁芙忙去捂他的嘴,“贬低自己能让你好受点?”

傅聿城微阖着眼,“我不过是披一层体面的皮招摇过市。我爸,是受不了折辱宁愿自杀的人,总有人说我像他,我一点也不像,我根本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梁芙抬手捋起落在他眉间的头发,逼他与自己对视,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我没有诋毁你父亲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当他把重担都丢给你的那一刻,你就不可能和他做一样的选择了。如果你也撂挑子不干,你妈妈怎么办呢?”

“非要找理由,那我可比你擅长。我给自己找过无数种理由:为做前期化疗,能借钱的朋友都借过了,家里本来就欠了一屁股外债没还;偏远区域老破小的房子,挂半年也出不了手;我不能借高利贷,否则惹上麻烦影响自己前途……”

傅聿城笑了声,“……你猜怎么着,最后,我发现这些借口不但说服不了我自己,反而更让我觉得自己虚伪可憎。坦然承认自己做错了,心里反倒好受一点。”他一手抱着梁芙略略起身,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

“……后来我想,内心常受谴责,说明我这人还没坏得无可救药。做错就立正挨打吧,今后都别再犯。我不是好人,但做个改过自新的人,总没那么难。”

“即便你是卑劣小人,我喜欢你,那就够了吧?”梁芙听得心里难过,低下头去,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碰,“……我可能是个怪人,宁愿喜欢你有缺点。”

晾干头发,已是深夜。

两人饥肠辘辘,又去翻冰箱找东西吃。傅聿城用吃剩吐司、鸡蛋、番茄和培根肉做了三明治,两人没形象地吃过,窝在沙发上。

梁芙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高三。忘了班上哪个同学递给我的第一支。”

“你不是好学生吗?”

“递烟的那人也是好学生。”

梁芙笑了,摸摸鼻尖,看着他,“……傅聿城,今天的你让我有点意外。”

她伸出手去看套在自己中指上的戒指,那钻石确实小得不值一提,透光去看,却也晶莹剔透,像一滴泪,“你怕没怕过我会把你赶出去。”

“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不会把我赶出去。”

“那你戒指不是白买了。”

“那就供着当祭品。”

梁芙笑不可遏,她本是仰着头枕在傅聿城腿上,手肘撑着沙发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做吗?”

这回去卧室,燃一盏靡靡的光。月光筛进室内,傅聿城将脸深埋在她发丝之间,如溺水之人贪渴空气。

从见她第一眼便被吸引,可又觉得自己不配。心里拉扯,到底渴望光明的本能占据上风。

倘若,人只对自己信奉的神明低声忏悔,祝祷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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