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衫姑娘神色僵了一瞬,片刻后睁大明眸,无辜道:“奴只是看他喝醉了不太冷静,想让他去河里凉快凉快……”
这便是少年岁见和画皮妖的初次交锋。
表面上岁见是救了位险些被欺负的姑娘,实际上他却是救了那出言不逊的纨绔公子哥一命——那会儿画皮妖手上一团妖气都蓄势待发了,岁见要是晚出手那么一瞬,这位公子哥当真要做一会河中野鸭。
回忆匆匆结束,沈知弦回过神来,对面神态娇弱可怜的桃花儿一如记忆中,那张粉嫩小嘴也如当年——
“岁公子当年不告而别,可叫奴难过。承蒙岁公子相救,奴本想以身相许,不求富贵恩宠,只求能长伴公子身边,斟茶研磨,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
也如当年那般……令人头疼。
少年岁见本担心她是个妖,心生歹念要害人,才插手了这件事,结果就惹上了个麻烦。
他在这城里待了三日,这画皮妖就缠了他三日,变换了各种容貌性情甚至性别来缠着他,话里话外都脱不开“以身相许”四个字,听得他只觉脑袋都大了一圈,终于是受不了了,第四天一大早天还未亮透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没想到许多年之后,沈知弦会在这里又见到她。
画皮妖自己能变换万千,一双眼也能看破许多幻术,方才她抬头一瞥的时候,沈知弦就知道自己那简单的幻术被看破了。
桃花儿还在讲个不停,沈知弦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无奈道:“好了,别说了,我家小徒弟要生气了。”
身旁这小刺猬散发出来的冷气都要将他冻着了,那一身刺悄悄地都竖起来了,画皮妖再继续念叨下去,沈知弦毫不怀疑她要被小刺猬扎一身窟窿。
画皮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晏瑾,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笑意盈盈道:“许久未见,总该叙叙旧的。岁公子和这位……”她顿了顿。
沈知弦只道了个“晏”字,便没说话,画皮妖柔情潋滟的眸眨了眨,从善如流:“岁公子和晏公子且进屋一叙罢。”
沈知弦无可奈何地回了屋,坐回原位,随手将之前落下的折扇捡回手里捏着把玩。
这回晏瑾就紧紧地挨着他坐,一条手臂还搭在他腰间,无声地宣告着主权。
桃花儿动作熟稔又优雅矜持地替他们斟酒。
沈知弦凑到晏瑾耳边,小声道:“画皮妖能变换千百种样貌,最擅模仿,你若是好奇,可激她给你变一变。”
虽说是压低了声音,但沈知弦也没太防着对面那画皮妖,毕竟妖怪么,耳聪目明本就异于常人,怎么可能听不见他这小声嘀咕的。
桃花儿果然听见了,她搁下酒壶,纤纤素手抚上面容,幽幽笑道:“晏公子喜欢哪一种?”
晏瑾垂眸看酒盏,没说话。
桃花儿也不介意他的冷漠,她站起身来,推门召人送来笔墨纸砚,在桌案上铺开,轻车熟路地研墨作画。
她画得很快,手飞快地点墨落笔,不多时便画好了。搁下笔,她将一张近乎等人身的纸拈了起来。
沈知弦瞥了一眼,只依稀看见是个盛装美人儿,便被画皮妖抬手召出来的雾气遮蔽了视线。
画皮妖换容貌,就像是普通人换衣衫,自然是要遮挡一二的。
片刻后,雾气散去,之前那娇弱可怜的桃花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雍容富贵的盛装美人。
眉间点着牡丹花钿,唇边是得体矜贵的笑容,十足的端庄,盛装美人盈盈一礼,端庄道:“牡丹儿见过两位公子。这容貌,可尚能入两位公子的眼?”
沈知弦笑吟吟地饮了口酒,晏瑾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画皮妖见两人没反应,眼珠子一转,又铺开了新的一张纸。
美人有千千万万种,画皮妖只要有笔有纸,便能模仿着换出千千万万种面容姿态来。
她提笔落墨,不多时,又换了四五张各具风情的美人脸,每张脸都对应着一个花名。
沈知弦笑吟吟依旧,慢悠悠地啜着酒,晏瑾干脆已经不看她了,专心替沈知弦斟酒。沈知弦酒盏一空,晏瑾便又替他斟上一杯。
画皮妖:“……”
岁公子白长了一副好容貌,却揣着一颗石头心,她是多年前就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他徒弟和他也是一个德行。
好生没趣,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徒。
她蹙着眉,沉吟了片刻,再次提笔。
这回是一袭绯衣的红妆美人儿,桃花眼里潋滟秋波,盛满着妩媚,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情。
绯衣美人儿抚了抚自己的脸,确认换妥当了,勾唇轻笑着望过来,叫人见了便要目不转睛。
她的声音像是裹了蜜糖,蜜糖里又藏着毒药,听得人不自觉就要融在她的软媚之中,为她神魂颠倒,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她拿一双桃花眼觑着晏瑾,诱惑道:“晏公子好生没趣,我这副面容虽算不得天下第一,但也算得上绝色了,晏公子就这般冷心冷肺,望也不肯望我一眼么?”
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画皮妖这么多年来也只见过两人,晏瑾是第二位,他的前一位便是少年岁见。
画皮妖琢磨了一会,觉得或许是晏瑾还不懂风月尚未开窍的缘故,若是晏瑾开了窍,懂了其中快乐,也许……
她莲步微动,提着裙摆走过来,往晏瑾身旁凑:“我这画舫虽不如对面热闹,但也算是个风月之地,有些东西还是挺有意思的,晏公子可要看一看试一试?”
她手腕儿一翻,一叠薄册子便凭空出现在她手上,再一晃,薄册子翻开了一页,那上头绘着的东西散作光芒点点,浮于半空,渐渐幻作会动的图像,隐约还有微妙的声音传来。
晏瑾终于有些反应了,他略带些疑惑地看向那些图像,然而刚看清那些个小人的模样,沈知弦便一杯清酒泼过去,将那些画面都尽数泼散了。
“……莫要带坏我徒弟。阿瑾,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画皮妖“咦”了一声:“岁公子当年看得可不少呢,怎么现在就……”
“我……”沈知弦刚张了张口,晏瑾便偏头看他,眼眸澄澈。
沈知弦的否认便如行云流水般脱口而出:“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画皮妖掩唇轻笑,眸光流转,像是拽住了沈知弦的小辫子,沈知弦越在意,她就越是用这些话来逗趣晏瑾。
她久经风月,一双眼看过世人百态,沈知弦和晏瑾两人修为再高又如何,在这等风月之事上,他们两人就是一张白纸,纯白无瑕,叫画皮妖一眼就能看透。
画皮妖一直往晏瑾身边凑,沈知弦看着她那波涛汹涌就皱眉,抬手护着晏瑾不让画皮妖碰,三番几次后,他终于受不了了,顺手解下晏瑾的长剑往案几上一拍,冷声道:“你若是再孟浪,我便要拔剑了。”
绯衣美人儿视线在那长剑上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优雅地坐回她原本的位置上。
识时务者为好妖,她只是个柔弱的画皮妖,除了这改容换貌的本事强些,论战斗力……她还是离这些动不动就威胁要拔剑的暴躁剑修远一些罢。
沈知弦见她终于坐远了,暗中松了口气,松开方才不自觉拽着晏瑾袖子的手,也略略坐直了些:“这儿虽也算繁华,但到底比不上当年那地儿,你怎得跑这儿来了?”
画皮妖笑道:“妖老了,热闹不起来了,找个小地方养养老……也省得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东西。”
沈知弦心头一动,这不该招惹的东西肯定不是指普通人类,画皮妖虽然在妖怪中是战斗力偏弱小的妖族,但到底也没柔弱到连个把人类都没法子解决的地步。
他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画皮妖也没隐瞒:“那时你离开后不久,便有不死城的使者来劝我离开,让我入不死城……”
她的笑容有些淡了,隐约带着点嘲讽的意味:“不死城是个什么地方,我才不要进去……”
——不死城。
沈知弦和晏瑾的视线倏地盯了过去,将她望了一怔:“怎么了?”
沈知弦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一阵骚动,夹带着玉壶瓷杯被摔碎的声音,隐约还有争吵之音。
画皮妖眉头微微蹙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起身道了声“失礼”,便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