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楼下的时候李轩掏出怀表来扫了一眼,指针堪堪走过了一刻钟。他刚到上海的时候原是被长辈打发出来发展家族生意,早早就做好长住的打算,所以租的房子是在法租界的高级公寓,当初想的是租界清净方便,也容易进入大上海的上流社会,却不想如今这儿成了上海滩为数不多的几个安宁地界。
“才不过九点啊……”李轩感慨了一句,看着只有寥寥几盏灯亮着的公寓——对于热衷于夜生活的人来说,委实是太早了。这地儿住的本就是些自诩为绅士精英的“名流”,酒会舞会,饭局牌局,哪一样不是要拖过了大半夜去,这个时刻,确实是没什么人,也不该有什么人在的。吴羽策听到他的话却是带着点疑惑的“嗯”了一声,李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吴羽策和他不一样,李轩从小接受的是西式的教育甚至还留过洋,但吴羽策打小的开始学戏,就算如今这儿的人为了显洋派都要改口用着新记时法子,他仍旧习惯用子丑寅卯那一套。
“啊哈没啥没啥,赶紧的,上楼去,可冷死我了……”李轩打着哈哈,拉着人的手就往上走,他原也是随口感慨了一句,也就不打算多解释什么。拉着的手摸上去冰凉冰凉的,李轩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加快了几步。他住在三楼,两个大男人三步并两步的跨着楼梯,没几下就到了门口。李轩摸了摸口袋,大约是因为手套太厚,总也捏不着钥匙,想了下就开始脱手套,吴羽策站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双厚厚的皮手套,等到他拿出了钥匙开门进去,随手就将那手套甩在了矮柜上。
李轩锁上门,刚脱下大衣挂到门边的衣架子上,就见一团浅褐色的东西飞了过来,下意识的用手一抓,却是条被团成一团的围巾。他边把围巾抖开挂上架子,边嘟哝着:“啧啧真是……也就两步路都要省着。”他声音也没刻意敛着,吴羽策显是听见了,他端着茶杯走过来的步子顿了顿,淡淡地瞥了李轩一眼,把他的那杯茶搁在了桌子上。
李轩摸了摸鼻尖,望了望天花板——得,祸从口出。他佯装严肃地咳嗽了一下,挨着吴羽策在客厅那个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从旁边矮柜里摸出钢笔和便笺纸,麻利地写了几个字推到吴羽策眼前,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吴羽策进入工作状态一向非常迅速——最起码他不会因为私人情绪影响到工作,他扫了眼李轩写的小纸片,伸手拿到眼前盯着看了片刻,随后扔回了桌上,看向正老神在在喝茶的李轩,“你确定?”
“嗯。”李轩放下茶杯,无意识的用手指按在那张写着“谢芝庭 ”三个字的小纸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像是在斟酌着语句,“基本上确定了就是他,不过这人还没正式上任,我也不可能给你百分百的保证。”
“消息怎么来的?”吴羽策皱了皱眉。
“我之前……”李轩刚想开口说话,忽然间听得门口传来钥匙碰撞发出的声响,两人悚然一惊,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李轩没有犹豫,左手一抓桌上的纸片塞进西裤口袋里,右手一勾吴羽策的脖子按着人的脑袋就吻了下去。
那不过是个点到即止的吻,在几乎是与动作做出的同时、听见的口哨声响起的时候吴羽策就一把推开了他,浅的几乎感觉不到嘴唇的温度,李轩模模糊糊地想着。开门进来的李迅暧昧地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哥,我回来了。哟,吴老板也在啊!”自然地好像方才吹口哨的人不是他一样。
吴羽策没有说话,但是微微别开了脸。他对这个被家里打包过来说是要跟着李轩学习经商手段的族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游手好闲的二世祖而已,他见得太多了。虽然真要认真说起来,李迅这个人也不算太坏,赌博和女人,这些被惯坏了的少爷们玩滥的东西,倒是一样也不热衷,鸦片大麻更是从来不沾。只不过这人也没有正经到哪里去,各种场子都爱玩,尤其是喜欢和人瞎侃,各种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尽在手中,简直和街坊里头那些个闲的发霉的老阿婆似的——托他的福,李家大少看上了永和楼里头唱戏的吴老板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上海滩的上流社会,倒是方便了他光明正大的和李轩走在一起。
李轩的心情调整的非常迅速,他一脸被撞破而微带尴尬的表情,笑了一下,“今儿回来的这么早?”
“嗨,今天我和永金他们去百乐门听歌,谁知道她们家的头牌突然病了上不了台唱不了歌,你说这晦气不?我们凑那玩了两把牌,没意思——我就先回来了。”李迅说着,又嘿嘿的笑了一下,“不过好像我回来的时候不太对啊,要不——我再出去转转?”
李轩无奈地摇摇头,“早点回来好。大晚上的留那种地方也不见得就好,里头什么人没有。”
“哟——哥你这腔调,简直快赶上我爸了。像你这年纪的公子哥们,不都——”李迅一边慢腾腾地解着大衣扣子一边随口说着,蓦地想到什么断了句子,转而调侃地说着:“哦不对,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
李轩还没来得及答话,吴羽策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便告辞,被李轩暗地里踢了一脚,硬生生掐了话头,李轩紧跟着他也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那你自个儿收拾收拾,早点睡,我先回房了。”
李迅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兄,虽然平素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就算生气也不会骂出口来,但是万一惹恼了他,可也讨不找好果子吃,当下讪讪地笑了一下,“晓得晓得,哥你自便哈。”
回答他的是一声关门声。李迅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确认了那两人都进了房间,悄悄从客厅矮柜的急救箱里拿了一卷纱布闪进自己房间里。
“他撒谎。”门刚关上,吴羽策刻意压低的声音就在李轩耳边响了起来。
虽然李迅神色毫无破绽,然而他身上带着的极淡的血腥气息却没有被他携卷进屋的寒气给彻底掩盖。吴羽策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他清楚的明白喝酒打牌,无论如何也不会见血——李轩当然也知道。他沉默了片刻,说:“他在替人做事,我暂时还没查到是谁。”
“有危险吗?”吴羽策皱起了眉,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万一一不小心露了破绽,或是泄露了什么东西,都是极其凶险的事情。
“暂时没有。”李轩摇了摇头,“毕竟不是亲兄弟,向来不亲厚,平时活动也完全没有交集,不怎么走动。”
“至少暂时不需要和他发生冲突。”吴羽策罕见的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万一以后对上了,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李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从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不说这个了。”
“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过夜?”李轩既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吴羽策也就抛开不谈——他只要知道暂时,李迅的存在不会有什么威胁就足够了。
“之前的话还没说完。”李轩拉着人在桌前坐下,又转身拉上了落地窗的窗帘。这房间是个单人间,却非常宽敞,因这屋子的原主人是来华的洋人,装饰的非常西式,简约又不失稳重。除开屋子正中的一张大床,侧边还摆放着一张桃心木的书桌和一个同样材质的书柜。巨大的落地窗被浅咖啡色的绒布窗帘严严实实的遮着,不透露出一点声息。
“如果你单指消息来源的话,这并不重要。”吴羽策拢袖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有点不解的看着自己的搭档。
“不,不单单是这个。”李轩摇了摇头,“消息是前不久商界的那些人聚会的时候传出来的——在那群人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这次的目标多重要——汪贼的中储行 ,近期放出消息要在上海建分行,要是中储券在上海流通起来,那整个上海的市面基本上也就给日本人抓在手里了,到时候即使租界还在,也和沦陷没什么区别,那这几年的坚持……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知道。”吴羽策点了点头,“所以重庆方面的意思是……?”
李轩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要快。既然谢芝庭敢出任行长,就在上任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上海——还不到他们为所欲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