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黎连忙跟上他,他腿长步子也大,走得又快,步下生风,卫黎得小碎步跑着才勉强跟在他身侧。
白皙英挺的侧脸上几滴黑色的水珠,与沈益向来不苟言笑的面庞衬起来,颇有些滑稽。卫黎抬起左手,用袖子给他蹭了蹭脸上的墨珠,然而沈益很不配合,头一偏,墨点没擦干净,倒是顺着力道一抹,成了几道浅浅的墨痕。
卫黎不禁想起自己写作时,心神投入,也时常不经意将墨汁蹭到脸上,像只小花猫一样。
而此刻,沈益就是只大花猫。
墨风一直低着头跟在后面,看见将军夫人给将军擦脸擦成这个样子,将军也没生气,这才敢开口领罪道:“将军,都是属下今日疏忽,但领责罚。”
沈益哼了一声,“之前次次无事,这次便松懈了?我若今日不来,不就让人看了大笑话?”
卫黎心中一紧,原来他真的次次都派人来暗中保护,可今日,尹飞卿并不在场,难道,是为了她?
这样的心思起过不止一次,次次叫她心旌荡漾。说到底,她心里是欢喜的,沈益是个好人,对她也是极好的。数月相处下来,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她离开沈益,会是怎样。然而她也没有把握留下来,毕竟沈益这个人,并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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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阁闹出这样关乎名誉的事来,洛月容却并未表态,放任流言纷飞,反正她觉得,这次,与之前的很多次谣言一样,根本不足以击垮她。
然而卫黎如今在文坛的地位非比寻常,又是将军夫人,何必要去针对一个戏子,反倒拉低了自己的身份?百姓们猜测,定然是洛月容太过分,她以往的种种也都被放大了来看。
接连几场,洛月容在台上的表现都不被买账,从前捧她的人越发觉得,她好像唱、作,真的没那么好,甚至赶不上小她好几岁的尹飞卿。
当她演风尘女子的时候,观众更觉得她从前就是做过这样的营生,台下登时从时不时的噫声,嘘声,成了连片的倒好声。
洛月容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子,内心也并无波澜,然而脚下却一磕绊,差点摔在台上。幸好旁边的老旦扶了一把,堪堪遮过去。
奈何这一折正演到二人争论不休,这扶一把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前排的几位戏迷便又开始吵吵着退钱,加之全场观众的起哄,洛月容倒是头一遭被闹场闹得先下了台。
此时,连琴师也不再继续了,鼓乐全停,班主出面,一个劲地给各位鞠躬作揖,赔不是。
本来坐在二楼雅间的金老板和宋渊匆匆赶到后台,一人忙去劝慰洛月容,另一人心疼她,二人倒是不谋而合,想劝洛月容休息一段时间,先不要登台了。
想象当中洛月容委屈哭泣的画面未曾呈现,她正被人拦着还想要冲出去理论理论。
听罢金老板和宋渊的言论,她脸上满是不屑,斜眼看着他俩,嘲讽道:“我一个小女子都不怕,你们两个大男人怕成那个样子?我如今真的不演了,不才是正中歹人的下怀,坐实了谣言吗?”说着她瞥了宋渊一眼。
宋渊知道她话里话外指向卫黎,听到‘歹人’两个字,眉间抽了抽。
金老板随手拿了把蒲扇使劲扇着,擦了擦油腻腻的脸上亮晶晶的汗,无奈道:“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啊,这盛极必衰,你越是这时候出头,越是等着让人抓把柄。你现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不如暂避风头,养精蓄锐,以后再战啊。”
宋渊接道:“金老板说的是,月容你这段时间太辛苦了,不如休息一下,也好找个师父再精研一下技艺,不然艺不衬名,可要遭到名声的反噬啊。”
洛月容渐渐冷静下来,兀自坐在镜前,这才发现,自己额前鬓间竟早被香汗打湿。她眼睫颤了颤,脸上仍旧撑着笑,“有那么玄乎吗?”
金老板虽是商人,重利,却也是真的爱重洛月容,不愿她就此毁掉,语速一时更快,“月容,你听我的,咱们是一头的,我还能害你不成那个卫黎,咱们想法子对付,如今最要紧的,是你的名声啊。”
宋渊不置可否,在一旁站着,洛月容边卸妆边从镜子里瞧着他。他拿了把折扇,小幅度地扇着,仍维持着他少爷的体面,然而表情却越发纠结,脸上的汗也越出越多。
他想要维护洛月容,又不想得罪卫黎,更可笑的是,他如今还不知道,站在身旁的这位金老板,也是洛月容的‘曾经’之一。
第33章
如此一来,洛月容倒是成了头一位因着原作者瞧不上,而不得不换人的角儿。一时间坊间没了她的任何消息,倒是在宋府里怡然自得起来。
卫黎暗道,这第一步算是险胜,然而洛月容在玉簪阁等处还有分红,那些老板们也不信她就这么销声匿迹下去。故而洛月容的生活水准和在宋府的地位倒是一点也没受影响,甚至生出几分就此安心做她的姨太太,揪着宋渊一颗心,不再叫他往家里抬别人的心思来。
卫黎捏着手中那总计二十万贯的银票,轻轻吹了口气,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卧房中格外刺耳。
她是好不容易才凑齐这么些钱,想想洛月容,人家在家里躺着,便有银子长了腿儿自己往她房中跑吧。
秋凉渐渐蔓延到房中,袖底生风,然而卫黎攥紧银票的时候,还是出了一手心汗。
她向来做事是个有主意的,可临到去见沈益的关头,她还是磨蹭起来。她今日特意穿了件蓝底银边罩白纱的裙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尤其是在石子路上,更是娇俏地踮起脚,只以脚尖点地,就怕裙边被沾上了泥土。
她的腿细且长,一双玲珑小脚,灵活地在石子路上轻快地捡着地儿走,白纱随风一抖一抖。不远处长廊里的墨风和秋歌看了,都觉得活脱脱像只仙鹤。
墨风道:“诶?我怎么从没见过夫人这么高兴地去见将军,这是怎么了?”
秋歌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弹了一下墨风的脑门,嗔道:“怎么说话呢,难道夫人以前去见将军不高兴呀?”
墨风揉着额头道:“不是啊,你看夫人一蹦一跳的,步伐妖娆得跟只猫儿一样,定然有什么好事!”
二人边说边走,一路也跟到了沈益的书房外。再往里,就不是他二人能进的了。
卫黎一路妖娆过九曲桥,进了那间合欢花小筑,深呼吸了几大口,才缓缓推门,正见沈益盯着那副画像出神。
沈益见是她,神色先是有些不好意思,接着眉梢眼角倒挂上了几分欣喜。
二人相对而坐,沈益柔声开口道:“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洛月容那边还需要我帮忙?”
“不是的。”卫黎迟疑着看了看他,才将袖中的银票展平,轻轻放在了他面前,“我是来还债的。”
沈益瞥了一眼银票,又诧异地抬头看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是二十万贯,是我当初来府里跟你约定的。你替我还了宋家的彩礼钱,将我从火坑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份恩情不单单是还完钱就能报答的,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卫黎大方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完这段话。
沈益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定在银票一角,半晌,笑了出来。她方才说什么?‘来府里’?不是‘嫁到府里’?还有最后那句听着像是江湖义气的话是该夫妻之间说的吗?
沈益修长的手指略微压住那一角,嘴角微勾,问:“我让你还了?”
“嗯?”卫黎忽然忐忑起来。那话音里分明也如寻常,可不知为何,就是听出几丝凉飕飕的意味来。
卫黎乖巧地往前挪了挪,只坐住了椅子的一个边。她明明是来还钱的,沈益应该高兴才是,就算不高兴,怎么如今这气氛像是卫黎被讨债一样?
沈益收回手,冷道:“难道我给你的就不算彩礼?”
“这……”卫黎茫然,捻着裙边站了起来。
“还完钱是想跑吗?”
卫黎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呃,我明日是要随飞卿下乡,但我还会回来的。”
沈益抬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卫黎左肩上方正是那副画,他再次冷哼:“下乡做什么?”
卫黎眼见瞒不过,只好和盘托出:“其实,我看洛月容被撤了戏,也并没有收到多大影响,照旧过得好好的,想给她最后致命一击。我今日已经安排了人去玉簪阁对峙,但怕事情闹大了宋家会找人报复,所以还是想着先躲过这阵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