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常常挨踹的体育生们一脸戚戚的说:“你再活五百年,我们还活不活了?”
衣着最性感劲爆的初三姐姐们的《天竺少女》,最酷的初三哥哥弹着吉他唱《江南》,中间照例,《男儿当自强》的音乐一响起,武术特长生就翻着跟头上场了,唢呐的《扬鞭催马运粮忙》,萨克斯的《北京的金山上》。
女学生最喜欢的外教弹着钢琴卷着舌头唱着王力宏的《唯一》,男生
最喜欢的老师是形体老师,每一任形体老师的亮相,都是伴着傣味情歌葫芦丝的音乐跳一出孔雀舞,后来才知道校长原来是个孔雀迷。
柳星南想起顾承恩画着好笑的大浓妆,背着垃圾筐,跳《小背篓》,高举着两个大向日葵跳《好运来》,如果不是公共排演的节目就好一点,她挥舞着手臂唱那时刚流行的《笔记》,穿条白裙子撑把透明雨伞,唱徐怀钰的《雨伞》。
等《难忘今宵》想起来时,他们就都搬着凳子准备退场,若是顾承恩的节目排的比较后或被老师安排做事,柳星南就把她的凳子搬回去后到后台找她,后台有一股很大的木头道具的味道和香香的粉饼的味道。
顾承恩十分喜欢和她玩一个幼稚的游戏,就是躲在舞台的幕布后面吓她,她再反扑过去隔着暗红色绒面的幕布死死的抱住绵绵的顾承恩,然后顾承恩憨憨的笑声会隔着幕布从怀里闷闷的传过来。
好一个千门万户的曈曈之日,街口一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门口支个桌子,挨个给前来求字的人家写春联,这老者的精神气儿像极了学校的书法老师,书法老师才华横溢,性格任诞不羁,校歌写的简直世界一流水平,跟生活老师打得火热,课堂上每每书法半节课讲完,剩半节课讲自己化名王老懵,在西双版纳吃虫子的故事,讲到兴尽处,手上的抚尺直接敲学生脑瓜子作断句,被敲得孩子扶着脑袋也不敢吭声儿。
特立独行的王老懵教同学们写的第一字不是‘永’,而是一个‘家’字,巧的是,桌子上老者刚写成的一副春联里亦有两个家字。
“盛世千家乐,新春百家兴。”
人们就是如此喜爱‘家’,眷恋‘家’。
家在。
太行山东麓,女娲曾在此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新石器早期的磁山先民曾在这里生息,城邑肇起于商殷,名据《汉书》记得于一山,形音未动沿用至今已三千余年,曾雄据战国七强之列,至今市中高立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像,提醒人们这里曾是富冠海内的天下名都,并不仅仅是黄粱一梦,这里有成语,有太极,盛产“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爱唱爱闹不要命的汉们儿,多的是“佳冶窈窕,颜美如玉”立于君王之侧的赵女。
其中有一蕞尔小镇,那就是她们的家。
富矿产,富煤炭。
多得是埋头搬山的愚公和像太阳般重复自己的西西弗斯,低头啃着大蒜加驴肉灌肠。
顾承恩爷爷的葬身之矿现在还发着补贴,每天一块钱,他爸一领就是四十年。
这一蕞尔小镇,就是她们的家,是她们永远的中心,是顾承恩下一世即便投生成一棵山毛榉也要站着的地方。
她们曾牵着手,走过布满雨后布满车辙的老路。
“流动超市”来了,卖货大哥推着车开始了一天的乡音说唱:
瞧瞧看看,要啥有啥,除了没有的都有啊;
勺子钳子萝卜擦子,罩子剪子木梳篦子;
大钢钉小钢钉,不锈钢的捞饭柄;
扑克牌电话本,有挠痒痒不求人儿,改锥顶针松紧绳儿;
老鼠药蚊子药,药蝇子药跳蚤,还药那个锯谷盗;
这套词全忆起了,柳星南也走到家了。
老家传统的门头,像一张和蔼的老脸,等待着柳星南。
只是今年老家的门头,没办法贴春联。
年三十晚上顾承泽一手握着自行车的把,一手端着碗饺子到了顾氏祠堂,上一次踏进这里是二十年前,他和姐姐在这里的偏房里上学前班,桌子都是未加工的木板铺着一层挡雨布,窗户是黑色的一扇挡雨板,空气里,是手上铅笔头的木头味道,小孩子散发出的咸咸的味道,他们像鸭子一样在唱着‘小竹排顺水流,鸟儿唱鱼儿游’,顾承恩偷瞄着女同学白色的皮书包,书包的拉链是彩色的,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书包,顾承泽却在羡慕着姐姐,高一级的学生可以坐高杌子,他却要冷屁股贴地,下课了找姐姐要一角钱,买麦芽糖吃,这次一定要充分给它搅和白了再吃。
再之后到这附近,是有一次去找父亲,那是镇子里一壮男横死之时,其亲人暂置尸身于祠堂,当处围满了人,镇子里的人一辈子,因为或红或白的热闹耗了多少日子,没有人算过,父亲蹲在一棵,老的不知道死了没有的槐树的神龛下,捧着极大的碗往嘴里扒着大锅菜,吃的那样子和他人别无二致,那样子他记了很多年,他和父亲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往里面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破败的神像,学前班时就堆在院子里的树桩已经霉在那里,一点都不似眼前。
顾承泽点了支烟,打量着新整修过的祠堂,崭新的木雕宫灯,齐整地挂在两边的廊道,重新粉好的墙上,其文字写的大多是先祖记事和传家故事,画的是二十四孝图,道两旁是林立的功德碑,顾承泽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烟头的红光映在其中一块黑色的碑面上,那上面刻的是父亲的名字,作为男丁的他竟不知父亲在这里做了这样的贡献,他捐了越多的钱,这里就越是戒备森严,姐姐除了出嫁就越没有踏进这块地的一天,他进到祠堂的正殿里,年三十来的人很多,于是正殿的门大敞着,旁边一男性老者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该是觉得脸生不认识,顾承泽在墙上找到了给了他生命的那条线,他的祖宗十八代,父亲的名字新写在上面,旁边的空白母亲已经补齐了,不用数他也知道父亲刚好是这条线的第十八代。
这是个十分有意思地巧合。
曾有一次坐父亲的车,路过一片坟地,其中一座用水泥砌的新厝基高耸其间,旁边竖着新花圈,姐姐问爸爸那座坟为什么是那个样子,父亲说那种坟,多是夭折的年轻之人,其上还有先辈之人未入土,于是这轻寿之人也不得入土,只能于地皮上暂以水泥封棺,姐姐轻笑两声若有所思,问起自家祖坟,父亲说告诉她也没用,祭祖她一个女孩子又不用去,又说起我们这个镇子,之前叫箭村,理由简单粗暴,因为之前是造箭的,姐姐大笑说那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贱”民喽,算是终于找到了光明正大穷的叮当响的理由,父亲也打趣说,算上他们这一代,顾氏一族的确已经穷了十八代,
“看来,我们承恩承泽这一代要转运要发达喽。”
“感谢先祖们的顽强不息,一群“贱民”活到现在可不容易。”
“留点口德妮妮,小心晚上遇见灯笼鬼没人护着你。”
“爸爸你见过鬼吗?”
“嗯,最早一次是小时候在制皂场,有一天晚上和几个伙计们悄悄潜到厂房,想偷几块刚切好正晾着的肥皂回家使使,一伙人都看见了,这么高的黑影子……”
父亲双手离开方向盘夸张地比着给姐姐看,姐姐越听眼睛越亮,原来那时候的姐姐就不怕死亡,怕消亡。
做了人家一世的女儿,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这就是消亡。
她知道父亲不会撒谎,在这种鬼神之事上就更没有必要,她是世界上最相信父亲的人,所以她才会越听越开心,眼睛里要放出星星,那是一丝希望。
那时候的姐姐就知道,不用给女的传宗接代,女的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工具只要发挥了功能,随便折到那里去,如果她成不了什么门什么氏,她就屎都不是,她不但会断子绝孙,亦会考前无宗,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承泽把饺子置于案前,在老者浑浊眼光的注视下,跪倒在双亲的名字前,半天没起来。
生命的延续还是生命,但生命的意义并不只是延续。
姐姐和父母也许不在这里,但一定会一起,护着自己。
第 5 章
第五封:
如果这个世界是个大计算器,意识在前面创造了这个世界,那我的出现是为了什么样的剧情需要呢?想多点就知道哪有什么命运,一切都是结果,可再想多点,顺着结果想起因,才发现哪有什么因果,一切都是命运。身体碰到的,意识没接住的,或意识碰到的,身体却完成不了的,就组成了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