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灵堂回屋前,柳星南在院子里立了片刻,看着被大年二十九的夜晚冻得又白又硬又小仿佛只剩下一个冷核的月亮,这冬天的月亮和生死一样,在此刻不近人情地高缩在无限远的空中,朦朦胧胧令人看不清。
□□从白皙无暇变为遍布黑斑的粗硬皮肉,清亮分明的眼睛会泛黄至浑浊不堪,青丝换白发,由干净、新鲜、柔软变为木钝、干枯、丑态毕现的将死之躯,我们本身就是悲壮的鲜活代名词,既都走在这条路上,必要打一场无望之仗,那,就换一种方式来定义吧。
柳星南忆起一篇顾承恩在语文课上领唱过的课文,本来一切都很美好,直到调子开始走高。
顾承恩:“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众人:“转朱阁,低绮户,照呜呜~~~”
顾承恩:“不应有恨。。。噗!哇哈哈哈哈哈!”
众人:“……”
她憋了没憋住,公然笑到刹不住。
那首唱词叫《但愿人长久》。
第 3 章
第三封:
气温九十九度中,月亮明的晃眼睛,半夜三更发癔症,只缘至爱本是卿。
星南,这夏天的月亮又圆又大,一点都不矜持,简直不像个月亮,还停在我的窗边不肯离开,上一次看到如此不矜持的月亮还是在儿时,一个停电的夜晚,邻居家的哥姐们去开发区玩乐,那时所谓的开发区不过有几个支着羊肉串的摊子,他们却总有办法玩的开心,现在想想那时的邻人哥姐们不过是群十八九岁的人罢了,是最会寻开心的,同现在的我一般大,而那时八九岁的我躺在凉席上,凉席铺在还微温的白水泥的月台上,旁边是踩的大大小小的拖鞋,身上估计还黏着几颗嫩西瓜子,手里是冰冰凉的装着一号电池的手电筒,它的光束可以透过我的手,将我的手变得像块通透的赤玉,而将手挪开,它的光束走不了多远就消失在黑色的夜空。
老爸坐在旁边的台子上,手拿着大海碗吸溜吸溜超大声地吃着一碗面,他会把天上的星星说成“咻咻”,长大后才想到那应该是乡音的“星宿”,是比星星更美的说法,花生是“长果”,香菜是“芫荽”,他不似我,有银河这个小断层,他说的话都是实实在在,长长久久,字字都有出处的。
那时的月亮就大得像床被子,越看越大,看着看着眼皮就盖上了,水泥香,西瓜香,竹席香,蒲葵香,睡得香。
这样的睡眠早已不再奢望,现在的我只希望能别在凌晨三点醒来,听着周围同学的鼾声,脑海中再一次浮起至今日所有的不完满,然后被一种叫做绝望的情绪覆盖,我期望你永远不要有这样的夜晚,我实在是怕极了凌晨三点的月亮。
最近一次学校组织的高中心理健康测试,似是给这个显性睡眠问题找到了答案,我的测试结果是:青少年抑郁,严重适应不良。
此后我和另一个男同学成了那个女医师特别关心的重点“案例”,关心到联系了家长,每周的心理健康教育课后,医师给我们留了单独谈话时间,女医师有双一看就很聪明的眼睛,交叉着放在桌上的双手稳定坚固,自信且胸有成竹,告诉我们什么都可以聊,聊什么都好,可惜的是,我大多时间的闭口不言给不了医师太多的成就感,幸好另一个总被其他同学挤兑的“娘炮”,他迅速向这双在我看来聪明到烧灼人的眼睛靠过去,成为了压抑太久后突然炸开的倾诉癖,他们什么都聊,一直聊到了扩肛器,他迫不及待地去贴合医师早已为我们做好的分类,成了完美的案例。
又是一次课后,他又一次倾诉完,带着一脸满足与希冀走出去,他的母亲被医师留下俩单独谈话,我捧着杯医师给的花茶坐在远处的沙发,本来一切都好,那母亲十分感激医师对自己儿子的特殊照顾,说儿子现在愿意和她多说话了,上次她们还一次逛街了,正说着逛街呢,那母亲却突然崩溃开始大哭,接下来的话就又碎又乱了。
“我有努力地去…我去接受他,就当我重新认识我儿子,他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我们逛街,看一件T恤,我让他选个色儿,他小心翼翼跟我说,‘妈,我觉得粉色挺适合我’,他特小心地跟我说,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可我…觉着恶心,我那时候心里就是觉得恶心,我没办法,真没办法了…医生啊,我养儿子没想着会这样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呀?”
我看了看伏在桌前哭得直不起腰的母亲,放下了手中的茶,这里的玫瑰茄我喝不惯,我觉着我这毛病,二两柴胡就行。
我走出去时,见他独自等在楼梯拐角的镜子前,在镜子前抬起脚,像猫一样轻轻地走,像是在练习着什么,他从镜子里看到我,我对他笑了,然后对扭过头来的他说:“你有没有觉得,上帝特别调皮,他曾经用闪电劈了一个人七次,还不给人劈死,最后把那人吓得去找死。”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抬起手抓了抓稀疏的几近遮不住他高高鬓角的头发,他抬起的手肘纤瘦,让我心疼。
上帝真是调皮,会让染色体出现错误的排序,还会将一个女人的灵魂塞进男人的躯体。
我的问题,需要联系上下文,而不是交给该死的概率。
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进那间谈话室,我第一次这么讨厌蓝,那里大片的、刻意的蓝,我想问医师一句,您知道人真正冷静下来是什么样子吗?就那种夜晚三点,连灵魂都沉淀下来的冷静,那里才有真正的蓝。
星南,不用担心,我认为能将自己剖析清楚的人,只有自己,能让自己刀枪不入的人,也只能是自己,也许这刀枪不入变成父亲与医师眼里的油盐不进,但 我知道,我会以自己的方式痊愈。
你只是不太开心,我怕抑郁这两个字同样在压着你,
如果有点气滞肝郁,来,手抚小心脏,深呼吸,通通气;
不要想着那些永久性损伤的脑神经和曲舍林的副作用,
不要想着被吞噬被覆盖多少年或怎么完事不疼,
不要想着这条大黑狗我再拖不动了,多摸摸狗子,晒晒被子,闻闻橘子;
不要认同“你”认同的那个过低的自己,别让它摆布你;
别怕孤单,你不但能一个人吃饭,还能一个人吃五个人的饭;
别想你怎么这么委屈,因为越想越委屈,
别想着我的天啊!妈妈上帝!为啥只给我乳汁不给我蜂蜜?
别想着这时代世风浇漓或疑神疑鬼我命不久矣,
去信点东西,
比如,你的“上帝”,TA性情阴晴不定却会一直看着你,TA打压你等你认知清晰再盼你弹起,
比如,TA不会无端造出如此可爱的你,
比如,靡菲斯托去你的虚无主义,这一切一定都有意义。
任何事情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别焦虑,知与行,要合一;
不管文明与疯癫都需要时间,别只看月亮的背面,
别大半夜睁着眼对着那岸望眼欲穿,这一次就让意识在前,
把“It’s not your fault”念上八百遍,
然后,等待痊愈的那天;
你可能走出了谷底,但一时走不出谷里,
别放弃,看看这些勇气的标记,鼓励鼓励,呱唧呱唧;
最不济,让基因给保了底,这事真不是只有你,
就当提前修了“接受”这门人间公共哲理,
拍案而起,你是打不赢老子滴~
我们,一起,
放轻松,
我没言不由衷,故作轻松,
我想让你,放轻松,
这世上真没绝对,真有绝处逢生,
且之后再没绝处的人生。
怎么样,这是我顾承恩的谷底杀狗记。
2011.6.29
周旭和父亲在剁大葱制馅,两人一人手持两把菜刀,轮流着上,即使如此依然被辣的眼泪汪汪,柳星南和琴姨负责包。
“琴姨,您包的真快,手比我巧多了。”
“你一直在外面上学,多练练速度就上来了,我就包还行,擀皮不行的,这么多年,五十的人了,也没学会单手压箕子。”
“我记得我第一回包饺子,还是上初中时候在学校,冬至的时候学校组织的,结果最后煮出来,是一锅片儿汤。”
琴姨的笑声很爽朗,柳星南对这笑声有印象,上初三父母闹离婚的时候,她去偷偷看过这个女人,她听到过别人说,父亲是在买电器的时候认识琴姨的,她去了那个商场,到了电器销售区,没费多大功夫就认出了琴姨,她的手上戴着父亲买过的一串南红,父亲曾让母亲戴,母亲嫌它颗大,不喜欢,就只是放在香案的佛首雕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