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营帐内夹杂着委屈的声音让来雪接下的话戛然而止,燕催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怔愣地拖着放弃挣扎的来风站起身来,深邃空洞的眸子似乎闪过些什么,他深吸了口气,“臣在皇宫等陛下凯旋而归。”
“去吧。”
被他扛在肩上的来风忽然安静下来,扭转脖子,清澈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来雪,像一只麻木不仁的木偶,堪称冷漠地看着来雪,咧开嘴角,笑容怪异:“阿姐不会输,我在皇城等你。”
若见到叶枝,替我问好。
他最末无声的一句话让来雪瞳孔骤缩,慌张地移开了视线,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好。”
那弯如溪流一般眸子带着清浅的笑意,“早日归来。”
燕催怕他耍诈,一直扛着他走了很远才将他放下,中途看到他被自己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不由多揉了揉,“废物!若不是你,老子就可以跟着他们一块去了。”
来风径直往前走,传出一阵轻灵的笑声,却莫名让燕催后背一寒。
“还不都是因为你?”
“你说什么?”燕催抛却心头的异样,凑上前去扳正来风的肩膀,后者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地躲开他的手,头上的辫子跟着颤了颤,“当日不救我不就得了?就算我下去向姨娘告状她也奈不得你何,顶多和我上来看看你。”
燕催听得又是浑身一抖,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往前一个趔趄,“胡说八道,人都死哪能来看我。”
来风敢怒不敢言,回头瞪他一眼,“在阿姐面前你怎么不敢踹我?虚伪!”
——
“雪儿,我又没怪你!”燕练不满地将她冰凉的身子搂在怀中。
“陛下,臣妾……”
燕练含笑吻住她的唇,调皮地将舌尖探入她口中。片刻后收回,笑嘻嘻地说:“那你就将功补过如何?下次用膳时,我爬桌子你再也不能说我!”
“陛下,臣妾没同你说笑。”
他瘪起嘴,一手捂着肚子,“你在外面跪这么久不肯起来,我还什么都没吃,都快饿死了!我要阿雪陪我去用膳!”
在他的搀扶下来雪慢慢站了起来,燕练将她打横抱起,向营帐内走去,边问道:“来风他……”
来雪将头捂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没有回答他,“用膳吧”
燕练果真不再问,紧紧搂着来雪,希望能让她冰冷的身子暖和一些。
“明日就进入不义境地,让他们都小心些。”
“嗯。”
宣德一百四十九年,八月初四,北宋两军于不义临水河畔兵戎相见。
与此同时,大梁出兵东流,应天随后出兵隋国,两诸侯国危在旦夕。
临水河一战,震野领三万兵打头阵,将毫无戒备的燕军打回了不义境内,首战在北燕茫然不解的情况下结束。
北燕没料到会有人守在临水河边,几乎落荒而逃逃回了不义。来雪此前并非未设想过大宋会收到消息,但没想到仅仅半月的时间,消息就已经传到西王,甚至派兵在临水河畔守株待兔,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退回不义境内,北燕在临水河另一岸稍作停留,临水河足有十仗宽,河面有三座木桥,两军交战必有一方渡过木桥,北燕也正是在渡桥时被大宋埋伏。见宋军未追上来,燕练率兵在远处扎营。
打退了燕军,震野并没有乘胜追击,三万人未折损一兵一卒退回了营地。今日打了胜仗,于震野而言却不尽兴,但渡过临水河追击燕军恐怕有去无回,他断然不会去找死。
主营中,罗君无见震野归来起身相迎,亲自为他斟了杯茶,褒奖道:“将军首战告捷,恭喜。”
震野身着大宋黑甲,威风凛凛地往那儿一站,牛饮一口,对着罗君无摆了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干,燕军果真如罗大人所料,毫无防备地渡河,不过让他们放了几支箭,就将燕军逼退回去了。”
罗君无坐回案前,手执狼毫,浸墨,在纸上稍作勾勒,几笔落下将狼毫放回笔搁,将染墨的纸放到一旁晾干,“莫推辞,若非有将军在左右,君无哪敢向慕城主夸下海口。”
震野忖度了片刻,“震野有一事想不通。”
“将军但说无妨。”
“当初在邱南,隋朝进犯邱南竟然搬来数十架投石器,按理说投石器应为北燕所有,此物乃攻城利器,我们将北燕堵在临水河进退维谷,此物作用便不大,罗大人何故这么忌惮于此?”
罗君无颔首,额前一缕长发飘落到眼前,抬起长睫,莞尔笑道:“此物的确是攻城利器,却不仅止于此。今日北燕不会来袭,且看明日吧。”
言尽于此,深知自己再追问也问不到什么,便作罢。
当日深夜,两声巨响在临水河畔响起,前方探子回报,燕军使用巨。物破坏了临水河两座木桥,暂不知其意。
翌日北燕发兵,在临水河架起数十架投石器。
震野奉罗君无之命将燕军堵在不义境,怎容他们轻易渡过临水河?故而率数万大军与之:一战,此战持续近两月,北燕持有远程利器投石器,将大宋逼退数丈后,方休战两日。
彼时西王城中,慕添平收到消息,大梁由前扬带兵征伐东流,东流顽强抵抗数月已然是强弩之末。在邱南击退燕军后,燕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卷土重来,顾一便被叶徐之派去支援东流,虽然信中未明说,慕添平隐约觉得,东流兴许保不住了。
震野之所以臣服大宋,是因他心怀东流,倘若大宋保不住东流,震野恐怕……
“江摇当真下得一手好棋,竟然对东流下手。”
叶枝近日找慕添平找得勤,慕添平也不打算瞒她,给她看了信后,问道:“东流受袭,为何不派震野去支援?”
看完信的叶枝脸色极其凝重,道:“震野在罗大人军中。”
慕添平也一怔,“那蜀北的震野是谁?”
“是那位刺杀皇兄的书生。”
叶枝将信放到蜡烛下,看着一角被点燃,“舅舅,你打算怎么做?”
“震野得知此事恐怕会立即前往东流,眼下罗君无身边不能少了他。”
“不。”叶枝摇头道:“不能瞒着他,他之所以愿意为大宋效力是他以为大宋能保住东流,倘若真的保不住,大宋更没脸欺瞒他。”
“罗君无身边的随侍便是震野吧?若他执意要走,罗君无不一定能拦得住他,若因此导致罗君无战败该当如何?”
叶枝笃定地摇头道:“信中并未提及震野,皇兄也并不打算隐瞒震野。倘若东流没保住,震野事后得知,我和皇兄哪还有脸见他?”
深知两人作风,慕添平不多作置喙,摆手便罢了,将叶枝唤到身边来,“你打算何时去汴东?”
“婪儿暂时不去了,北燕将大部分兵力转移到西王外,汴东如今很安全,等罗大人他们回来再说。”
慕添平点点头,大手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也好。此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见,能多待些时日也好。”
“舅舅!婪儿不是告诉过您吗,您和婪儿回京城,我去汴东将母后接回来。”
“我都在西王待了大半辈子,再回京城另置新家,何必呢?”
叶枝趴在案上,低声道:“可婪儿想舅舅回去。”
饶是近日叶枝习惯了说些甜言蜜语哄骗慕添平,这句话却也是她由衷而发。这么多年来,慕添平一个人待在邱南,与自己置气后更是每年偷偷地来偷偷地走,叶枝心中不忍。
慕添平放在她头顶的手一震,许久僵硬得一动不动。叶枝垂着眸子不敢看他,两人沉默了良久,才听到慕添平略微颤抖的声音道:“好……好。”
叶枝猛地直起身来,生怕慕添平反悔:“‘那就说定了?”
“嗯。”
得到慕添平的肯定,叶枝展颜一笑,浑似三岁儿童,与慕添平记忆中的小小身影重合。
仿佛又回到那年絮絮柳叶的时节,女子牵着嫩绿色衣裳的小姑娘远远跑来,小姑娘跑得不太稳,牵着女子的手一个劲地往下压,“母后,等等我呀。”
听见这道清脆似铃铛般的声音,他高兴得手足无措,却要板起脸故作镇静,呛声道:“也知道回来?”
女子松开小姑娘的手猛地扑到他怀里,“哥,我好想你。”
眼见那小小的身影没了支撑,在往前跑时被小石头绊住了脚扑倒地上,她也不哭,用小手小脚慢慢爬起来,皱着好看的小眉头拍了拍嫩绿色的衣裳,又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抬起头正正看到他眼泛泪光地盯着自己,立即朝他咧嘴一笑,仿佛是一道刺眼的光芒照进灰暗的天地,她扑腾着小腿跑过来,因为太小只能抱得住自己的小腿,然后甜甜地叫“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