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钻心之痛并没有穿过她的胸膛,却有一阵热风袭过她的脸庞,月华之纱被吹起。
有幽青色的雪从天而降,扑灭了肆虐的炽热火焰,带来一阵清爽。
高大的影子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住了耀眼的扶木,一袭青衣染上了一层金边,笼下一片阴影。
他僵直的身子往后一仰,式微连忙扑身上去搂住他。
凤首箭射穿了春始之珠,穿透了他的胸膛,它的怒火得到了鲜血的平息,逐渐消散,只留下迟怿胸口一个巴掌大的洞。
式微突然一阵心悸,心肺之间猛烈收缩,喘不过起来,连牙齿都在颤抖。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里就是这样的,他胸口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对,这是梦。
她闭上眼睛,希望和上次一样,再睁眼就已经从这样的梦里逃走,却是徒然。
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子依然躺在她怀里,渐渐变冷。
咽喉处似乎卡了什么东西,她连话都收不出来,双唇颤抖。
春始之珠被击碎,幽青的光芒得到释放,像雪一样从天而降。火焰被熄灭,烧死的植物又发出鲜嫩的枝叶,连扶木也开始抽芽,鸦群安静栖息于扶木之上,一阵一阵清爽的风抚过,这样舒心愉快。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地生机。”毫无保留地馈赠给万物却没有声音,让那些度过肃秋与寂冬生命,在此蓬勃,从此远航。原来,青木心法从来是放,不是收。
式微猛得咳了一声,血从她嘴角流出,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迟……怿……”
迟怿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擦掉她嘴角的血渍,捧着她的脸,说:“不要害怕。”
可是如何让她不害怕,再没有人陪着她胡闹,帮她收拾烂摊子,她又要变成那个终日躲在树上与一群灵鸟喁喁私语的孤寂女神。
他要留她一个在这世间,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再没有人会为她吹笛舞鹤,带她去三千红尘处,和她一起放舟游荡于一片碧绿之中……
从此以后,她的唇吻过他的肌肤,只能感受到一阵透心的寒凉,手抚过他胸膛,只能摸到一片空洞。
她眼角微红,似有泪淌。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有泪意,其实,在她心中,他还是很有分量的吧。可惜,现在才明白,平白浪费了剑冢的三万年时光。
可惜……
“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连扶木也能复生的春始之珠的光芒却无法留住他,他的生命在一片春意盎然中凋谢,眼睛像梨花一样收拢,那些无可奈何的、情深义重的眼神,都将零落。
“你为什么要来?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戏弄他,压迫他,他为什么还要来?
他是备受爱护的神君,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应该厌弃她,仇恨她,远离她,忘记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果然她应该相信的,她就是不祥的。
她最该怨恨的,从来都是自己,是自己的张扬自私,害了他们。
她那原本应该黑漆如夜的瞳仁里升起过一阵暗红,忽闪忽闪。
她抱着他,仰天一啸。
那些折磨她无数个夜的孤独不甘、害怕后悔,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她的心头,那些不曾言说的仇恨,和着彻底鲜红的眼眸,从眼角滑落一滴血泪。
轻柔的纱衣在风中飘荡,没有依靠,缓缓落到式微身上,有熟悉的草木气息从后将她拥住。
子规轻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柳絮虚飘,春花落几行。
原来,已是暮春。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南乡子》【五代】冯延巳
第30章 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栏脚踩着一朵小青云,穿过重重迷蒙雾气,来到青帝宫。
她其实已经失去知觉,神情恍惚,却记得清楚,想得明白,她要去见迟怿,阻止这场婚事,她要昭告天下,他们都搞错了,迟怿真正要等的红衣神女,是式微才对。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青帝宫门口,要进去,却被门卫拦住。
“仙子,可有请柬?”
东栏听不清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硬是要进去,冲他们吼道:“我要见迟怿!我要见迟怿!”
他们已经见惯了千辛万苦想要求见他们迟怿神君的神仙,以为东栏不过也是钟情他们迟怿神君的小仙,并不把东栏当回事,挡住东栏,说:“仙子请回吧,不要扰了喜事。”
东栏被侍卫架着,气急,一阵神力激荡,竟将挡在她周围的门卫全部震倒在地,引起一片骚动。
东栏跨过他们进了青帝宫,径直朝迟怿寻去。
还没来得及寻到迟怿,追在东栏身后的侍卫已经将她押住。
迟怿此时正在迎客,十分忙碌,神情亦有些恹恹。
他看到不远处一阵骚动,于是嘱咐了身边仙使几句,便往骚动处而去。
却见满面泪痕的东栏被羁押着。
迟怿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押着东栏的神卫回答说:“回禀神君,这个小仙擅闯青帝宫。”
迟怿皱了皱眉头,觉得不可思议。以东栏的功力,不可能能越过他们的阻挠。
迟怿摆摆手,说:“来者即客,况且这位仙使是我旧识,不可造次。”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松开了东栏,告退。
东栏无力欲倒,迟怿连忙扶住她,问:“你怎么了?”脸色苍白,目光迷茫,嘴唇干燥,四肢无力,分明是灵性松动的表现。
东栏干着喉咙,叫了一声“迟怿”,哭了起来。
迟怿应了一声,“什么?”
她终于见到他了,心里有好多话告诉他,却不知从哪句讲起。
她正想告诉迟怿一切都是误会,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式微缓步走来,秀发飘扬,裳袂款摆。
出席这样隆重的宴会,她却披散着头发,不着一饰,连平日里戴的青玉簪也没有戴,纤长柔软的乌发随风而动,外穿的梨花白衫也没有穿,一身绛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她将手里一个木雕长盒随手递给迟怿,并从他手里扶过东栏。
式微握住东栏的手腕,指尖印出一朵梨花光印。
东栏瞬间清醒了许多,可那种心痛的感觉却不减分毫。
式微摇摇头说:“我没有料到,这就是你的劫。”说罢,拉着东栏往宾客席而去。
迟怿胸口发闷,胸前那个伤疤又痛又热,尤其是她靠近的时候。
见她远去,迟怿连忙问:“你是谁?”
她不理会,连头也不回。
迟怿看着手里的东西,说:“你的东西!”话音未竟,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的功法高深,迟怿探不出她的踪迹。
迟怿仔细看了看这个盒子,不知是用什么木做的,木质细腻密实,木色漆黑如夜,上雕有多而杂的喜鹊梨花纹。
他忍不住打开盒子,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
迟怿摸着盒子上光滑的雕饰,遥望神女远去的方向,心神恍惚,突然,有神君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继续招待客人。
东栏身体僵硬,不在自己的掌握,只能任式微拉着,随她入座。
她站在式微身后,亲眼看着青鸾拉着绯纱连动的婚辇从南方缓缓而来,有千百万只喜鹊从四面八方飞来,为她架起一座鹊桥,礼官唱: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赤帝幺姬踏着鹊桥,一步步从半空中走下,由迟怿牵着手,姗姗连步,姿态婀娜地移到中宾客之前。
东栏看着如此登对的二人,行礼叩首,最后向天地敬酒。
她心中满腔怨念,却无处发泄,她多希望她能再疯魔一次,冲破式微对她的封印。
心中万言,却哑口不能言,只逼出一行泪来。
他们都在笑,东王公,西王母,青帝,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青帝夫人也在笑,还有,还有式微。
只有她一个,泪漱漱而下。
式微观完礼,转身拉住东栏,语态温和地说:“他的事情了结了,现在该轮到你了,跟我回虞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