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只听山主拂袖而去的声响,壹爷胆战心惊抬起头来,四下一看,山主确实走了,他拍着胸腹喘着气爬起来,一转身却对上另一双可怕的眼。
“罗七!”被那直直盯着他的眼吓了一跳,壹爷跳起来大喊,“你个狗东西干什么?”
“你方才说,我师兄死了?”
“什么你师兄,你别以为有山主撑腰你便可以乱攀亲戚,就你这样的蠢……”话未说完,壹爷突然被揪着衣襟提了起来,在身材健硕的罗七面前,他如一只鹌鹑般被提在半空,那平日连正眼看人也不敢的罗七竟如罗刹一般狠狠地盯着他。
“我问你,谁死了?”
那声音如同在腹中嚼碎了再吐出来一般。
壹爷吓得浑身发抖,再不敢出半句污言,一旁的燕河见平日里默不作声的罗七突然这般反常,也是一惊,再看壹爷快要吓死的模样,连忙上前将他救下。
“罗七,你若是想知道发生了何事,不如出去看看。”
罗七听到燕河这句话,猛地将手中的壹爷掼到地上,随后一言不发转身奔了出去。
偌大山庄格局复杂,院落鳞次栉比,罗七不会轻功,只得发足狂奔,若在平时,定有人会拦住他的去路,可今日武林盟围剿山庄,庄中护卫皆去各方要害处守卫备战以防偷袭,山主也已然去了庄门前,罗七乃山主近卫,一同前去也属正常。
待罗气喘吁吁奔到庄门前,只听门外一片哀嚎惨叫,一众武林盟人士倒地不起,满地皆是断臂残肢,血流成河,如身在炼狱。
罗七缓缓抬眼望过去,见山主负手而立腾于半空,见他出来,突然将一具尸身丢了过来,罗七伸手抱住,被那沉重的尸身压倒在地。
他翻起身来,颤抖的手缓缓拨开那人掩在面容上的几缕发丝。
满面霜晶,尸身冰寒如石,永闭的眼,不会再笑的唇。
“……”
罗七张了嘴,可是喉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他想到,当年瓮江一战,也曾传出师兄的死讯,那时他听闻噩耗是什么感觉?忘记了,当真是忘记了,想不起来当初的情景,只依稀记得,自己上七拳门挑战上官无伤,将他打得伤重闭关。
那往后的许多年,他在世上度日,总觉得师兄没死,是以心中并未有多少伤痛。后来梳江城临江酒楼再见师兄,知他好好地在这世间,他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欢喜。
如今,师兄的尸体确确实实就在怀中。罗七的手指顺着师兄的面颊缓缓来到心口处的剑伤上,那凝结成霜的伤口处,隐隐有黑烟流动。
罗七一愣,这分明是清凉剑所致的剑伤,可那伤口的黑烟……
此时,罗七听到山主在上威严的一句。
“尔等还有什么公道要讨么?”
他是对着那一群倒在地上的武林盟人说话。
众人哀声连连,哪里还敢讨什么公道。却还是有不怕死的年轻少侠义愤填膺怒骂:“你们美艳山果然是邪魔外道,行事如此蛮横令人发指!白芷霜本是武林正道,白氏一族,入了你们邪魔之流,不知练了什么魔功,竟用那般手段残害随大侠!”
听到少侠大骂,亦有人跟风叫道:“听闻白芷霜与随大侠乃同门师兄弟,他入了邪道,竟连自己的同门都敢下手,美艳山皆是万恶之徒!我等绝不屈服邪魔淫威!”
“哦?”梅山主尾音轻轻上扬,“如尔等所言,吾山雪坛主这般狠辣歹毒,那他又是如何死的?”
众人静默半晌,又听有人叫道:“他害了同门师弟,自知难以面对刀圣泉下有知,便以清凉剑自裁谢罪。”
“就是!若你不信,大可察看他的伤口,看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剑所伤!”
梅山主以璇玑扇掩唇轻笑,“尔等说得字字在理,可吾向来讨厌说理,吾山坛主既死在你们武林盟中,这仇,非报不可。”
话语未落,只见他笑意一抿,凌空掀扇,众人全然看不清他动的杀招,便已咽气倒地,再不能说出半个理字。
梅山主目光傲然扫过满地尸首,倏地收扇,跃然落地,行至罗七面前。
罗七听到身边的动静,目光顺着视线内的鞋子缓缓往上看,山主着一袭月白宽袍,衣襟袖摆皆画着墨梅,是他平日里起居的常服,如今发丝衣摆皆沾染了血迹,他手握璇玑扇,刚刚杀了百人,一身浓重的杀意未褪。
教人望之心寒。
罗七对上山主的眼,山主一双眼眸毫无波澜,不似刚刚杀过百人的模样,他轻轻瞥了罗七怀中死去的白芷霜一眼,丢下一句“回庄”,身影便倏然消失远去。
然而这一次,罗七并未乖乖听话,他力大无穷,横抱起师兄的尸体,步下石阶,踏过满地的尸首,有山庄的护卫看到他想跑出来阻拦,却被他可怕的眼神震慑退步。
他在长街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街道两旁皆是他前世熟悉的事物,他成了罗七,被困一方天地,缚住他的四肢,缚住他曾爱的天地。
可他从来不是笼中雀。
他在酒肆用外袍换了酒。
他走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
他在一条溪流前停下,他坐在山石上,他把师兄置于清浅的溪底。
“师兄。”
“我许久未曾好好看这青山绿水。”
“许久未曾在这溪边喝我的酒。”
“师兄,我想师父了。”
“我想吃师父做的馒头。”
“我想听师父拉的琴。”
罗七一笑。
他轻轻抹过双目。
“师兄,对不起,你见了师父,替我向他老人家说声对不起。我让他失望了,也让你失望了。”
罗七仰头,猛灌了一口酒。
“我终于知道,为何师父愿将流煞功法倾囊相授,却不肯将刀赠予我,宁可这绝世宝刀埋于黄土。”
罗七望了一眼躺在溪底,被流水细细冲刷的师兄。
“原来师父是对的,历代流煞刀的主人从未有过好下场,我掘墓盗刀,被人夺舍惨死。而你自负,自以为铸兵如神,以为将之重炼,便能攻克命数。”
罗七捂着脸低低一笑。
“可你看,我们谁也没有好过。”
他笑得双肩抖动,又道了一句。
“谁也不好过。”
罗七笑着笑着便停下来,他转头,听到后面有人走来的声响。
是华不染。
纸鸢牵引着他来到了此处。
华不染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繁复的八卦图。
他缓缓行到罗七身旁,侧耳倾听溪水缓流的声响。
他轻轻颔首。
“清河,不失为他的归宿,不枉他昔日雅号。”
罗七并未应答,但他的目光仿若怀念般地落在溪流里的白芷霜身上。
师兄自幼便是极为温雅的性情,不轻易与人交恶。刀圣的两位徒弟,从前都是个好人。
“我本以为不将你的身份告之于他,他便不会经此一劫。可笑我昔日自剜双目,却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天命自然,无外乎也。”
罗七听完华不染这一句自嘲,双目突然瞪大,他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站着的华不染。
惊疑不定道:“你如何知道我是……”
“知道你是何人的,并非是我。”华不染淡漠接话,“一眼将你认出来的,是你最憎恶的山主。”
我没有憎恶……一句辩解卡在喉间,罗七说不出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实情震得愕然,那人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是谁,那人冷眼旁观他的挣扎和痛苦,那人听着他道出的深情,是不是……从来不信。
华不染似乎感受到了罗七悲喜交加的痛苦,他冷冷一笑,说道:“你既承认了身份,合该知道,你师兄因何而死。”
罗七茫然不知地望着华不染。
华不染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沉了语气,略带怒气道:“我听闻是武林盟的随大侠写信邀雪坛主一晤,信中说要将刀圣遗骨赠还,雪坛主这才不顾危险孤身前往。”
“不可能。”罗七摇头。
华不染冷冷哼了一声,一把余烬从他握着的掌中簌簌落下,只听他道。
“那封信虽被烧毁,旁人自是无从知晓,却难不倒我簪花神算。若非是你之故,白芷霜怎可全无防备被人当胸刺了一剑?若非你掘墓盗刀,倒行逆施,毁了刀圣之墓,使他恩师尸骨全无,他又怎会中计?”
华不染一句句咄咄逼问,如利剑穿心,罗七望着水底的白芷霜,仿佛见到那双眼睁开了,正悲愤地望着自己,仿佛听到他失望至极的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