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逆着风前行,一路步行到那座旅游杂志上常常露脸的白色路标,那里有三两游客拍照,亚连刚走近就被其中一位女孩迎面而来。她来回打量了一遍板着脸的东方男人和一脸人畜无害的亚连,然后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先生,能帮我们来一张合影吗?”
“噢,好。”亚连把手里的旅游手册和零食袋交给神田,接过她的相机。
女孩很开心地跑到路标边,站到她的朋友们身边。
“请微笑着看这边……三,二,一!”
“谢谢你,”女孩看了看照片预览,“真美!”
“是你们人漂亮啊。”亚连笑道。
女孩看上去很高兴,瞟了一眼那个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的沉默的东方男人,凑到亚连耳边小声道。
“那位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吧?”
亚连一惊,看着她的眼睛。
“对不起,因为我第一次来兰兹角也是和我的男朋友,他是个中国人,”女孩有些抱歉地笑道,“他说,他们中国把这里叫做——英国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我也不太懂中文,他说在中国是个景点,也代表着热恋中的人们都渴望到达的地方。直到后来我在书中读到一句诗,大概明白了它的意思。”
“什么诗?”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and the rocks melt wi' the sun,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A Red, Red Rose》Robert•Burns)
亚连的神情突然变得更柔和了,他抬起头,站在不远处那个男人刚皱着眉头捋顺了被风糊了满脸的黑发,刚好也向他这边看过来。
“在最开始,我以为那是曼德利庄园的兰兹角,阴森诡谲,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生命之终点与起点的兰兹角,也成为了我来这里的理由。现在你说,它是天涯海角的兰兹角……”
亚连看着神田,他知道对方听不见他说话,但还是在风声中压低了声音。在用蹩脚的发音重复“天涯海角”这个词的时候,他就想起了那句诗,然后不由得微笑起来。
“它也是你们的兰兹角,”女孩歪着脑袋,俏皮补充道,“祝你们幸福,善良的先生。”
“你们说了什么?”神田看着走近自己的人,大声问。
亚连放下相机,注视他的眼睛。风太大了,吹开了神田的刘海露出一片白净的额头,吹起了他的衬衫领子,甚至吹得他的睫毛轻轻抖动。迷人得不像话。
他淡淡笑了笑,把和女孩的对话全数讲述了一遍。
神田听罢露出了很怪异的表情。
“那边的相馆卖空白指路牌,一个只要10磅,”亚连问,“要去写一个么?写上人生目标。”
“豆芽菜……你喜欢这种?”
“……我不知道。”亚连撇撇嘴。
“我的人生目标再清楚不过了,”神田盯着他,“你不知道吗?”
亚连怔住。
“我,我知道。”
说完他立即埋头看着地面——他们走的这条路两边生着成片的海桐花,正值开花季节,这种可爱的圆叶乔木的绿叶上缀满了细小的鹅黄色花朵,夹在同样矮小的海滨灌木中,往北边一路延伸下去。
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转眼间日头西斜,灰色积云出现在太阳落下的海平面上方,如一线浓墨劈开天色与霞色。云上一片望不到边的钴蓝,云下则一层一层染上渐变的橙黄。白天的温暖慢慢沉睡过去了,海水依然一浪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送来阵阵凉意。这些冷冽的意味落在盐角草光秃秃的叶尖,嵌在白沙石的缝隙里,落在他们周围呼吸的空气中。大概是听了“天涯海角”的缘故,一路上心猿意马的两人没有太多对话,缄默着从高地走到海边。
亚连把围巾垂在肩头的部分又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裹紧。夜里的海风开始让他感觉到冷,于是他向神田靠拢了一些。
百米开外有座旧灯塔,塔顶还亮着灯光。守塔人是个像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老头,提着钓竿和破旧的斗篷往塔里走,在逐渐昏暗的海滩上留下一道佝偻的剪影。亚连似乎很高兴,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向老头询问能不能让他们上塔看看。
不料老头摇了摇头。
“游客是不能进入灯塔的。”
神田无奈:“行了,走吧。”
“先生,我们即将返程,希望能有个地方歇歇脚,”亚连不甘心地追问,“您带着我们看一眼就好。”
“歇脚?”老头挑眉,指了指塔柱旁一座白墙红瓦的小屋,“那里通电,有床,还有一些剩下的茶水。”
话音未落,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塔,关门落锁。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并不是什么人都对你友好不是吗?”神田幸灾乐祸。
亚连无言以对,只能直冲他递白眼。
“进去休息吧,半小时后出发。”
神田的嗓音喑哑,亚连惊讶地看他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瞳孔里分明燃烧着火焰。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把滚烫的脸埋进围巾里。
来不及解释了,先上车!
-TBC.
第二十六章
从那柏树的纯洁、蓬勃的朝气,
发育健美者,我会马上认出你;
在那运河的清洁、生动的水里,
最迷人的人,我清楚地认出你。
每逢山头映照晨曦的红光,
立刻,使人开颜者,我就迎接你;
那时我上空现出清澄的穹苍,
使人开心者,于时我就呼吸你。
我由内外感官获得的认识,
教化一切者,认识都要通过你;
每逢我称道安拉的一百个名字,
每个圣名的应声都是应着你。
(歌德《尽管你隐身藏形》节选)
第三个月的复查结果出来之后的那个星期五,我拿着报告单离开了医院。
三个月之前的这个时候我还躺在急救室里命悬一线,医务人员全副武装拦在我和死神之间。在那短短的数小时空白中我不知道很多事,我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破开我的颅骨,取出恶化的血肿时,我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三个月之后的现在,伦敦已入秋一些时日。我看见悬铃木的叶片变黄,在风里不甘心地抓着枝头摇曳。牛津街的店铺争先恐后地挂出折扣标语,雨水一阵又一阵地将这个城市冲凉。趁着打折我又买了一床被子,以前的那些太旧了。我还整理了很多没用的旧物,打算改天一并卖掉,一如既往。
神田优回日本前,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就像我们在相爱之前那样地吵架。
我像个多嘴的妇人一样尝试各种能够激怒他的语言,我想随他去日本,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可是他不同意,他认为我这边的事处理得不够好,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尽我所能了。不过事后仔细想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我会去的,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不是吗。
那晚我无法入眠,我无数次暗示自己必须靠睡个好觉冷静下来,可是依然失败了。我躺在床上精神恍惚地看夜空,就像一个观测群星的人一样仔细地看。那片天空中出现了很多人的脸,更多时候,他们在我脑海里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可是我由于爱他们所以能感受到,我想他们也一定能。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在我装睡的大半夜,优起来上了洗手间,似乎还喝了一杯水。在回床上继续睡之前,他绕到我这边,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嘴唇。他唇上还留有喝水后湿漉漉的凉意,通过亲吻也沾到了我的嘴角。我几乎要觉得这个急性子从来没有哪次接吻像今晚这样温柔,他是爱我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放弃我,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我莫名地就想哭,我总是把事情搞砸,他却从未真正责备我。这是不是说明,我才是真正坏脾气的那个?是不是说明,我只需要让自己变得好一些,就拥有了爱他的资本?
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就会觉得天边那些繁星,其实都不过是触手可及的东西。
皮卡迪里广场附近有个香槟俱乐部,就在一座乳白色维多利亚排楼的一层。
亚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举棋不定的样子被后面的林克看在了眼里,他推了推少年的肩膀:“你为什么要犹豫?”
“不是犹豫,”亚连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没发现吗?这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