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连瞪着眼,甩甩头,嗤之以鼻。
在湖区住过一段时间之后,神田更加不想回到城市。那里的时间比别的地方慢一拍,就像放着慢帧的电影胶片,所以可以让自己慵懒得像只猫,伸出生着细肉的爪子触碰大自然的心脏。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抑制地喜爱这个地方,和来时的满腹抱怨不同,连空气如今都可爱起来。而距他来到这里仅仅过了半年,对于习惯一成不变的神田优而言,这几乎是一个惊人巨变。
此时他就提着行李站在航站楼的前厅里,高大的落地玻璃上糊满了细小的雨滴,令人丢失了视线。
大概只有这样温和的雨,才能改变一个人眼中的世界吧。
“拦住他,那个小偷!”
一声不远不近传来的怒斥把神田从游离的神思中拉回,然后就看见一名穿皮夹克拉低棒球帽檐的白人男子,如离弦的箭一般猛冲过来。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不该管这茬闲事。
神田也准备依照惯例明哲保身,给这位“小偷”让出逃逸道路。他右脚退出半步,脑海里却突然闪现出白发少年惯有的笑容。
——如果是那家伙,一定会出手的。
他这么想着,上前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腿一扫,手一个反剪,便把人摁在了地上。
男子痛得惨叫,挣扎之际棒球帽也掉了下来。
“嘿,伙计,你是个东方人,”他龇牙咧嘴道,“劝你别掺和我们的事,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神田没有说话,从他鼓囊的口袋里掏出三部手机。
“收获颇丰,”他挑眉,“这三部里面应该没有属于你的吧?”
“警察会带走你的,名义是侵犯别人私人财物。”
“你可以试试看。”神田说着,见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看样子是刚才大喊捉贼的人。
那人报了自己的号码,被偷的三部手机中的确有一部属于他。
“噢,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那部手机里有我女儿从出生到现在两年半的所有照片。”男人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望着神田,“你看,我是个已经离异的商人,除了钱我一无所有。但是你需要多少报酬,尽管说。”
神田没有理会他,却忽然恍惚起来。
他怔了很久,直到警察过来将偷东西的贼带走,直到那人把名片塞在他手里,也没有发觉。
他瞪着眼前的一切,蓦地感觉到陌生,似乎自己就像一条从河口湾被冲入爱尔兰海的淡水鱼。
他转过身,往航站楼的出口狂奔。
如果在半年前,有人告诉神田,他会爱上一个男人,神田大概会狠狠揍那个人。
如果在半年前,有人告诉神田,他会爱上一个男人到成为自己口中那个“粘人的蠢蛋”的程度,他一定会扭断那个人的脖子。
而事实是,他扔了他的机票,现在正在往回赶——这应该是这个人精打细算的人生里干的最疯狂的一件事。但神田只是想见他,想拥抱他,想吻他的嘴唇,想看他在身下耍犟脾气不愿呻吟出声,被情欲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这是让神田曾经自以为能够改造,却无意中改造了自己的人。
绵绵细雨像层层帷幕没有断绝,神田想起那家伙雨天总是不厌其烦跟在他身后,努力搜寻可以聊天的话题。如果是夜雨,他会像只乞怜的小狗般钻进他的被窝里,虽然货真价实的小狗库洛从不干这种事。
明明知道他不会提过分的要求,可自己怎么就丢下那个笨蛋一个人了呢?
手机响起铃声的时候,神田正在的士上发着呆。见来电显示是拉比,瞬间又多了一分被打扰的不快,然而被打扰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阿优,你还没登机对吗?”
“什么事?”神田不打算解释他现在的状况。
“如果方便的话,你能去看看亚连吗?”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切,“我刚才接到镇上鞋店女老板的电话,说有一群混混进了温德米尔精灵,已经打起来了。”
接到这一急报时,神田觉得自己很冷静。
挂断拉比的电话后,他很快报了警,然后又拨通亚连的号码,听着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他在的士往火车站行驶的路程中迫使自己进行了无数种猜想。从对那棵被他视作瘦小实际上明明筋肉结实的豆芽菜的战斗力猜想,到会赶去帮忙或者报警的街坊邻居的人数估算,最终总结出一件事,就是亚连不会有事。但是大脑飞速运转得到这一令人安心的结果之后,他反而又开始不安起来。
逐渐入夜,雨中映在车子侧边玻璃上光怪陆离的光球表示他们已经进入市区。虽然看不清在哪里,其实看清了也没什么用,因为陌生的喧闹声挤满了耳廓——神田从来不热衷外出,对于伦敦市区,除了残留着被拉比生拉硬拽走过一遍的印象,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对他来说,伦敦反而显得生分。
不过这不重要,这里本也不是他的去处。
时间漫长得就像道路两边永恒生长的老山毛榉树林,几乎看不出变动的痕迹。温德米尔湖边也有一些山毛榉,其中有一棵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它的枝叶向着辽远的天空蔓延,他们前些天才在那里驻过足,在老树的荫庇下吃水果和神田做的卷饼。拉比打来第二个电话时,他刚走下伦敦开往奥克森霍尔姆的快车,准备乘专车前往湖区。青年解释说那边的纷乱已经解决了,旅馆被砸坏了,人似乎没什么事。
“警察正在追捕那几个混蛋,他们不由分说地砸了旅馆,没有带走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打人,啊啊啊到底是想做什么啊?”拉比十分不解,“亚连也一头雾水,他在收拾损坏的桌椅和装饰品,他很难过。我要明天才能到达伦敦,阿优,要不你还是……”
“我知道,我会去。”神田不耐烦地打断他,这哥俩实在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似的絮叨。
他立刻拨了亚连的手机。
“我没什么事啦,阻拦那群人的时候受了些小伤,都已经处理好了。我现在得收拾一下砸坏的东西,还好他们没有动客人的行李……你别误了飞机噢。”
神田看了看时间,已经误了一个小时了。
“你把客人都请走,给我关好大门等着,半个小时之内哪儿都别去。”
“……我说了你不要来……”亚连有些急,“我挺好的,还活蹦乱跳呢。街对面的詹姆斯太太说……”
“我上车了。”
“喂……”亚连无语,对着响着忙音的电话嘟囔,“你也太胡来了。”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神田才抵达旅馆。
他把行李箱推到花园里的秋千旁,仰头看了一眼挂着玻璃碎片的一楼窗户,就着灯光也能从窗洞里窥得一片狼藉的前厅一角。
他上前敲了敲紧闭的大门,然后把出来开门的人紧紧抱住。
“优,你这笨蛋,”亚连靠在他肩膀上咯咯地笑,“万一开门的是个别的什么人呢?”
神田放开他仔细打量,发现果然不能轻易相信这家伙的推辞……他的额头上贴着纱布,脸上有划伤的痕迹,捋起衣袖,两条手臂上也尽是淤青。神田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前厅一片狼藉,吧台被砸坏,小圆桌被大卸八块,铁艺花架扭成了一团不辨原型的铁丝球,曾经四季鲜艳的各种小盆栽如今七零八落摊在地上。库洛绕过撒了满地的泥土小跑过来,冲神田邀功似的摆着尾巴。
“库洛这次可帮了我大忙,”亚连高兴地说,“多亏它及时咬住了其中一个家伙,那人的一记铁管才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他们打了你?”神田惊讶。
亚连摇摇头,略遗憾地看向身后摔成小块的彼得兔泥偶:“我抱住了彼得兔不让他们砸,可惜,还是没能……”
“这种时候,你还保护什么彼得兔……”
神田听罢一股怒火冲上脑门,拎着面前鼻青脸肿的人的领子就要上楼。
“好痛!你这混蛋!”亚连疼得大叫,“你干什么?”
“检查。”
神田打开一间空客房,门口的木头风铃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把亚连往床上一扔,少年一个趔趄栽进雪白的被褥里。
“我身上没伤!”亚连大声抗议。
“有没有伤看看就知道。”神田二话不说就扯掉了他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