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澜微愣,旋即便掩饰过去。他虽然希望谢明珏能够尽早离开这一漩涡中心,但没料到离别的日子说来就来:“这么快?你就这么厌恶待在这里?厌恶待在朕的身边?”
“……是。”
谢明珏啊谢明珏,你都要走了,也不愿让朕心里好受一些么?
慕容澜叹息了一声,让天枢玉衡为他收拾行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嘱咐道:“先前朕还给了世子两道盖了国玺与私印的空白圣旨,也捎上。”他从袖中取出私令递给谢明珏,“只要朕还在位一日,圣旨与私令都是有效的。”
谢明珏也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两个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心底盛着太多疑惑与难过,也没有一个宣泄口,只能一直沉默下去。
他想问一问什么叫“只要朕还在位一日”,想问一问四起的谣言是否属实,还想问一问,慕容澜为何不开口挽留自己。
可他没有任何立场问出口。
慕容澜接过玉衡收拾好的行礼,递给他:“朕送送你吧。”
数九隆冬的风雪也大,为什么不等到开春再走?
慕容澜没有问,他知道谢明珏倔强,凡是决定了的事,即便是头破血流也无法改变,一如封妃。
“不劳烦陛下了。”谢明珏摇摇头,拉起兜帽,走进漫天大雪中,走向了宫门,将这个囚禁了他两年多的辉煌宫苑抛在了身后。
慕容澜撑着雪伞,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朔风劲吹,风如刀割,鹅毛般的雪从天空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斜刺入雪伞所笼罩之处,打在他的脸上,仿佛有了重量,生疼。
原来我也会疼。慕容澜想。
他曾经亏欠谢明珏那些无法还清的罪孽,像一把钝刀,生生地挖着他的血肉,牵肠挂肚,痛彻心扉:
谢明珏……你就这么无情,不愿意回头看看我么?
只要你回头,就是想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
想着想着,慕容澜突然将雪伞抛置一边,长笑出声。末了,才裹着风雪喃喃地往栖凤宫走:“无情也好,无情就不会为朕难过了。”
子瑜,从此山高水阔,你孤身一人要好好走。
再见面时,我们唯剩死别。
第四十四章 弑父
谢明珏顺着国师送给他的人脉网,挨个拜访。过秦岭,渡淮水,经会稽,一路上牵扯了不少时间,等站在扬州城外时,已是昭和十四年春末了。
一年里,各郡县接二连三地发生暴动起义,但无领头之人,又相互看不顺眼,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但有了国师相助,从汴京到岭南的势力,除了安王所在的滁州,其余都被谢明珏归于麾下。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打扰写在名单最后的那个人——君卿。正欲转身之际,一个本该从这世间消失的声音于背后响起:“世子殿下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城?”
是宋霄。
国师竟然真的将他救了回来!
回过头,便见君卿站在城门之上,青衫折扇,举手投足见皆是江南才子该有的意气风流。他的身边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青年,显然是已经“身死”的宋霄。
宋霄揽着君卿自城楼上跃下,落到了谢明珏的面前。君卿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礼:“世子殿下,好久不见。”旋即“唰”地抖开折扇,轻摇两下,转言道,“你可叫我二人好等啊,子瑜。”
谢明珏有些诧异,看着如神仙眷侣的二人,微微一笑:“是许久没见了。”
朝堂一别,没想到还能再见面。虽不知他们为何一直在等自己,但故人相逢还是令人愉悦的。
宋霄默不作声地将一枚令牌递给他,在谢明珏疑惑的目光下,君卿温声解释道:“这是目前驻在守扬州城的两万宋家军,即日起便是你的了。”
谢明珏连连推却,这可是宋家两代人用血与泪带出的铁骑,他受之有愧。
君卿以折扇掩唇,轻声道:“我们欠国师一个人情,国师说将这人情还与你便可。我同子毅思来想去,觉得与其出谋划策,做你手中之刃更好。”
如今世道已经乱成这副模样,当今圣上没有皇室血统,必将有人取而代之。
而国师,早已有了人选。
民间也渐有童谣传唱——凤起东阳,龙坠汴梁。
东阳,岭南王的封地所在。如今岭南王世子质期未满便出了京,一路上的动静可谓不小,慕容澜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默认了这一传言。
岭南王知晓谢明珏这次回来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连夜赶往别院,将谢明珏唯一的软肋——生母柳初晴给抓了起来。
即便是再喜欢柳初晴,那也不过是个登不上台面的乐伶,在自身的利益面前,一切情谊都变得不堪一击。
柳初晴未曾沦落风尘之际,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她一改柔弱姿态,当着前来抓她的人的面,斥责岭南王不怜庶子、枉为人父,空有先祖荫蔽,实则为“襟裾马牛,衣冠狗彘”之徒。
岭南王被当众揭露丑态,自觉落了脸面,还要故作大度,内心极为记恨柳初晴。
柳初晴挣开抓住自己双肩的下人,傲然长笑,那一瞬,岭南王生出有一种被她踩在脚下的错觉。
“谢沉,你休想用我来威胁子瑜。”柳初晴收了笑容,肃然道。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一头撞在了抄手游廊的柱子上,当场气绝。
东阳郡离会稽郡极近,谢明珏第二日便收到了消息。他的表情平静过了头,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良久之后,才掀翻了面前的矮桌,双目赤红,目眦尽裂,几欲咬断岭南王的脖颈,啖血食肉:“谢沉……”
谢明珏再无顾忌,集结会稽郡的全部兵力,举兵南下,直取东阳。
东阳驻军被宋霄的先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谁都没料到,那个处处隐忍规避的岭南王世子此次极为果决,以雷霆之势攻破了平昌城,将岭南王擒下。
“逆子!你不能杀我。”岭南王被两名副将按着跪在地上,仰头死死盯着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次子,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至军前,缓缓抽出长剑,清寒的剑身映照出自己那张扭曲恐慌的脸,“我是你父亲,你若弑父会为世俗所不容!”
“父亲?世俗?”谢明珏轻声重复了一遍,几乎将这四字嚼碎在唇齿间,粲然一笑,一剑洞穿了岭南王的肩胛,眼中净是疯狂,低声吼道,“不杀你?那我这么多年受的苦难与屈辱,我娘的死,谁来担?!”
随着谢明珏抽剑的动作,剑刃擦着岭南王的肩胛骨,那种疼痛令他几欲昏死过去。谢明珏眼眶通红:“你从来没尽过做丈夫的责任,这一剑是你欠我娘的,这是你欠她的!”
万军静默,只能听到风中传来的一声哽咽。
谢明珏再次将剑举起,却被宋霄握住了手腕。宋霄的脸隐藏在面具下看不清楚表情,但声音淡淡的:“殿下,有些事,不该你做的。”
他将谢明珏轻轻推至身后,取过他手中的剑,一剑贯穿了岭南王的咽喉。而后回过身,以剑伫地,半跪在谢明珏的面前,朗声道,“拜见王爷。”
两军如梦初醒一般,呼啦啦全部跪下,似有排山倒海之势——
“拜见王爷!”
谢明珏眼神空洞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一滴泪划过脸颊。他闭了闭眼,道:“我这爵袭得名不正言不顺,也未得到陛下的承认,诸位先起吧。”
但在场的都心知肚明,岭南王死了,谢明珏作为岭南王世子又拥有实权,废柴大公子还被禁足在帝都,除非陛下不按常理出牌,否则这个岭南王,谢明珏当定了。
时别四年,再次回到岭南王府,一切如旧时那般。只是当年那个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女子此刻仪态全无,披头散发神色癫狂。她冲上来想要抓住谢明珏的衣领,却被跟在后头的副将制住,只能厉声质问:“谢明珏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他可是你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