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香拧了拧离合,在红灯转绿的瞬间,箭一般穿过了黑色的十字路口。
明日香本来就是美人,经过岁月的打磨,那美丽越发成熟诱人,一颦一笑仍旧自信坚定,却更多了几分沉稳干练。而对比之下,自己还是那个阴郁的少年样貌,玻璃上倒映的青年的脸上充满了忧愁,木然的眼中沉淀着黑暗。
两人面对面坐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点完了酒,明日香脸上的客套笑容就消失了。她拖着腮望着真嗣好一阵,说:“你不想听那家伙的事吗?”
真嗣缓缓地从窗上收回视线,看向她:“……我以为你并不想说。”
明日香的眉头轻轻皱了皱:“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女人,别小看我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想你原本是不喜欢他的。”
“我不知道。”真嗣摁了摁胸口,薰最后的信他一直随身带着,只是,他一次都没有打开过,“我只是不想去想和他有关的事情,不想看见他,回忆起他在我手中死去的感觉。我一直认为他死了。”
明日香是聪明女人,察觉到话语中的隐晦,她递来闪烁的目光:“难道说……”
“那是渚本人。他欺骗了我们近十年。”真嗣甚至带着笑说出这句话,“我曾经觉得我可以忘记。可是他却让我想起……”
话到这里不知为何像断崖般蓦然截止。明日香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吊灯,又低下头盯着桌子上的纹路,半晌,低声说:“……我不知道。对不起。”
话语意味不明。
可成年人的明日香不会如当年的女孩般紧追不放了。她只是叹了口气,望向窗子上倒映的化着精致的妆容的自己:“他在美国巡演的时候,来找我一起合奏。我先是揍了他一顿。他在我家里住了一周,他弹钢琴我拉小提,什么曲子我记不全了,但他没问过你的事。”
她从窗上收回视线,微微眯起眼注视真嗣:“我知道他常年给你写信。”
真嗣低着头没说话。她停了一停,笑:“也许是不想向作为恋敌的我打听你的消息。所以,我也没告诉过你他的事。他都给你写了什么?”
这次,真嗣稍微动了动,但黑发仍是低垂着,声音犹如在梦中:“……票。”
“什么?”
“他给我……寄音乐会的票。但是,有些是国外的票,有些拿到的时候已经过期了。除此之外,他没给我写过任何话。”
明日香的眉头深深皱起来:“什么嘛……这样听来,好像他根本就不期望你去一样。”
不是的。
反驳仅仅在真嗣心中发出。薰不可能不期待和自己同行去听音乐会。他们再会的时候,他是那样的雀跃,还因为会错过音乐会的可能而露出那样失落的神情来。他为了和自己相遇的那刻,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模仿人类,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不知会不会回应他的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伪装了那么多年,甘愿承受自己任性的迁怒,从未发出过一句抱怨。他要是伪装得没有那么完美,要是更像当年那个神经大条的渚薰一些,自己也许并不会如此排斥他。
真嗣不打算向明日香做出解释,薰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点好的酒送上来了,真嗣从来不喝酒的,可看着倾倒在杯中的淡金色液体,他产生了想要一醉方休的渴望。
也许醉了之后,能够暂时摆脱这绵绵不绝的淡然的悲伤。激烈的感情也比这难熬的抓不住实体的感情更加好受。
他拿过杯子嘬了一口,不习惯的酒味让他皱了眉头:“……还有什么,和渚有关的事能告诉我吗?”
“你现在简直是渚的狂热份子。”明日香依旧如当年般毫不留情地挖苦他,“还有,喝不惯别喝。一会儿我可不想把你拖回去。”
真嗣顿了顿,还是把酒杯放下了。
明日香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说:“他们在拍卖渚那家伙的日记。当然,是地下交易。”
“日记?”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瞳中闪过微小的火花,真嗣微微睁大了眼望向明日香,抖动的声线藏不住心中的波澜,“渚的……日记?”
他的举动让明日香又皱了眉头。酒杯被咣地放在桌上,她伸出食指敲着桌面,却移开了目光:“渚,渚,渚。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先声明,那东西虽然大概不会太贵,但渚的狂热者可比你想象的多,以你现在的条件,是买不下的。”
那些笨蛋甚至不知道自己追随的是个使徒。明日香不无讽刺地说,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忽然锐利了眉眼,目光紧紧抓住了真嗣:“我想你也不会去求你父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真嗣?”
真嗣再怎么迟钝也早就发现了明日香的真意。他一直以不回应作逃避,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要他放弃薰,他做不到。
薰已经离他那样远。多少次,他在梦中回到他和薰相处的那些片段——少年时争抢苹果的怀念、搭乘EVA后日渐疏远的笑容、再遇后那个站台上熠熠生辉的身姿、做饭时熟练而安宁的背影、片片葬礼上安静地等待的样子、音乐会上紧握着的不安怯懦的手、学习玩魔方时那孩子般的雀跃、蜷着身体躺在沙发上的睡颜、拼尽全力的笨拙的感谢告白。
还有最后,在那片爆破后尘土飞扬的废墟中,藏在阴影里的红色眼睛。
可每当梦醒,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却将一切梦境扰乱。在梦境中自以为的铭记,到头来不过化为一片片淡淡的薄雾,再也抓不住,记不清了。
至少,真嗣想要抓住这仅存于世的薰的寥寥痕迹。不管他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他望向明日香的眼睛,像从浓雾中找回声音的鸟:“拜托你,明日香,我无论如何也想拿到手。”
明日香蓝色的眼瞳在闪动。她沉默,真嗣便坚定地望着她,等待着。半晌,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冷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知道的,真嗣,变成大人真的是件很讨厌的事。我变了,渚也变了,唯独你没什么改变。”
她伸出敲击桌面的手指向真嗣:“懦弱。自私。不负责任。自我中心。逃避现实。”
话语突兀地顿了顿,她咽了咽口水,脸皱起来,像是在咽下更多难以言说的不满,眼神渗透进沧桑:“……但是,我偏偏喜欢上了你这样的家伙。”
她自嘲地弯起嘴角,放下了咄咄逼人的手指,寻求依托般握住面前的酒杯:“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和我交往。就算你对我没有感觉也好,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明日香喝得醉醺醺的。真嗣扶着她回到家,一进玄关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真嗣怎么拉她,她都死赖着不起来了。
美里不知怎么不在家。家里一片黑暗。真嗣好不容易挣脱了明日香紧抓不放的手把灯打开了,忽然的光亮刺痛了眼睛,还听见地上的明日香啊地惨叫了一声。
“笨蛋真嗣,你要弄瞎我吗!”
明日香捂着眼,老虎一样嚷嚷着。真嗣走上前拽她的手臂,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她却甩开了真嗣,伸出双臂来。
“抱我起来!”
不给丝毫商量的余地。真嗣没说什么,弯下腰把她打横抱起来。她不算重,可真嗣不强壮,抱着还是有些吃力,更何况她还紧紧抱住真嗣的脖子,双腿晃个不停。
“渚要是知道的话,一定嫉妒死了!”她靠在真嗣肩上,带着浓重的酒味,像是拿着新玩具在夸耀的小孩,一脸幸福地嗤嗤笑着,“他废了那么大劲儿,你一定还是总给他脸色看。我都能想象到他失落的样子!你知道吗,在NERV的时候,他不被允许观看你的战斗,就偷着看,被抓住后还被审问、被关了好长时间的禁闭呢!你被如此地爱着,却一无所知,我都要开始同情他了!”
借着酒劲,她的话语犹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泄下,开始在真嗣脚边迅速积聚起来。
“还有还有,他好多次在你房间前面徘徊,然后又灰溜溜地走掉了。你应该也记得,你搭乘EVA下来后,肯定都能看见他,我真的很佩服他的毅力!后来,你不再抵触EVA,他就被禁止和你接触了。本来还打算处分掉的,但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到美国去了。因为估量着没有威胁,也就任他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