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马,准备进宫。”
公子出门,当乘彩绘服车。大公子出门,当乘烈马良驹。一路啼声滚若雷霆,直入雉门无人敢拦。
国君在承明台等他,郑序剑履上台。
国君依旧在煮汤,闲闲地眺望远景:“元生所来何为?”
郑序在他面前坐下,青铜剑敲击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元生已将父君派我宗见天子一事,告知喆弟了。”
国君猝不及防被挡住视线,笑笑:“那又如何?”
“喆弟请求与我同行。”
......
国君垂下目光盯着沸腾的汤面:“从前不知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是关于昆山神木的。”郑序道。
国君抬起头来看他。
“那方士今日告诉喆弟,使用昆山神木延年益寿的方法只有前朝亓文王太子姬疏知晓。前朝的文书记录又只有王都窦窖存有,喆弟得知我不日将要北上,特地请求同行。”
“昆山神木?”国君有点意外,“此事过去已久,寡人都险些忘了。若是为了这事,他该亲自来求寡人。”
郑序正色道:“父君先前将喆弟贬出都城,喆弟无颜面见父君,故托元生代为转达。”
“行了,”国君神色略有缓和,“他那身体从小寡人也没少操心,真能找到根治的办法也好。不过你要记住,郑国宗见的使臣,是你。子寿即便要跟着去,也是不能留名的。”
“元生知道了,元生替喆弟多谢父君。还有一事,元生心中有些疑惑,想请教父君。前几年燕国的动荡,父君可清楚?”
两年前,因世子岫颁布“废除大夫封地,分与耕农所有”的政令,燕国贵族联名上书燕君处死世子吕岫及其座下门客,都城血流成河。之后又废除了吕岫制定的诸多改革政令,改革牵涉甚广、工程浩大,一时间民怨载道。
“你问这个作甚?”
郑序看着国君,眼里闪过一道光:“有一个人,元生想请父君调查一番......”
第3章
文记室今日有些慌张,自从公子喆搬离都城,鹿鸣馆的谋士就丧失了纪律性,以前进馆还知道走侧门(正门那是留给主人家的),如今一个个全从正门进出,道路拥挤车马难过。
“哎,哎!”记室先生的文弱身躯艰难挡在众人跟前,“今日不能走正门啊诸位!还请移步啊!”
鹿鸣馆的谋士来自天南海北,无不身负大才,颇有些恃才傲物——“记室此言何意?公子喆礼聘我等为郑国出力,虽无官职也是白衣卿相,怎么连正门也走不得了吗!”
记室先生满头大汗:“非也非也!实乃今日公子视察鹿鸣馆,诸位拥塞正门,让公子如何进馆啊!”
这时,道路上传来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公子喆的车驾到了。
记室急急迎上去。远山下马撩起车帘,一只手伸出来扶住窗门。手腕清瘦,肤色像黑夜里的雪,是经久不见天日的白。
是公子吧,记室心想。
车里那人露出一截衣角,玄黑矜贵的锦缎,有捻金的绣边。
咦?记室一愣。
那人走下马车。俗世的阳光刺得他抬袖挡了挡,脸色苍白眼眸浓黑,仿佛白日里行走的鬼,俊秀而妖异。他朝门庭若市的鹿鸣馆看去,眉眼间兴致盎然。
这人是谁?记室在脑中徒劳无功地检索郑都贵人们的面孔,一边又机敏地作揖叫着“大人金安”
车里又下来一人,白衣宽袍气质温和,是郑喆。
“有劳先生等候。”郑喆照常问候一句。
鹿鸣馆堵门的谋士们一见是他,便扑蜜一般蜂拥而至,个个都有说不完的主张和见解,刹时人声鼎沸。
座下门客三千,郑喆不能记住所有人,文记室是他的另一个脑袋。
“这位是徐先生,上月提出了化整为零的新军制。”
“久仰久仰。”
“这位是皋阳子,两天前才来到郑都,之前游历列国环辙天下,见识广博。”
“幸会幸会。”
“这位是、这位是、这位是......”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护住郑喆辟开一条进馆的通道,记室落后一步打算跟在郑喆身后,却见郑喆也稍停了停,让那个黑衣的男子走在前头。那人也不推辞,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谋士们密密麻麻的人头一边当先走着,脚步声有些清脆,像是木舄踏在石板上。
文记室眼珠一转,知道是个贵人了。
文记室是郑喆的属官,负责打点鹿鸣馆的一切事务,他将郑喆同那黑衣男子请进日常办公的书房。一进到屋内,黑衣男子周身阴冷的气息仿佛更甚,但白得没有人气的脸上依然带着点笑,背着手轻飘飘在屋里转悠打量,一股冷气就在书房四处游弋,叫记室背上冒出冷汗不敢多看一眼。
郑喆按住记室的手臂,温声道:“这位是喆府上的客人,乃当世方术大师,因初到郑都,想来鹿鸣馆逛逛,便与喆同行。先生今日对喆说的话,也可一并对大师说。”复又转头对那男子道:“喆今日尚有事务处理,招待不周还请大师见谅。”
那男子摆摆手浑不在意:“可以呀,你做你的罢。”
郑喆便问记室:“那日托先生找的记录,可找着了?”
记室指指书案上一卷竹简道:“都在这了。”
“这么少?”郑喆皱眉。
“此人身世来历极其简单,原本就是燕国人,出身市井,后来进揽雀楼做了燕国先世子岫的门客。世子岫倒台后,他就从燕国逃走,拜到鹿鸣馆了。”
“也罢,”郑喆吩咐,“你去将此人叫来,有几句话嘱咐他。”
记室应了一声,退出去。
那男子悠悠踱步过去,盘膝坐在书案前翻看起书简来,嘴里还不闲着:“有趣有趣,这人还挺老实的。”看了一会儿见郑喆没理他,就抬起头笑眯眯道:“喂,你和燕国那个吕岫是什么关系?你俩干的事情都差不多嘛,他是你老师吗?”
郑喆叹口气:“太子殿下,这些闲事您也要管吗?”
“讲来听听又不费神,再说我都同意帮你治病了,这点趣闻轶事还不能劳烦你给我讲讲?”姬疏托腮看着他,浓黑的眼里兴致很高。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郑喆就气。不请自来在他府中潜了大半个月,天天弄出些奇怪的动静,搞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还特意请生不易驱邪。自报家门称愿意帮郑喆治病,问他为何能活这么长,答曰借了神木灵力已成半仙,问他如何能借神力,又答曰活得太久记不住了。不仅毫无帮助还每天蹭吃蹭喝蹭八卦,叫人汗颜。
郑喆黑着脸不说话。姬疏兀自笑笑:“我那师兄.....就是你们那位客卿生不易,不是告诉你这世间只有我一人能医治你么?做什么摆张黑脸给我看?你只要想办法帮我进到窦窖,看见从前的文书记录,指不定我就想起来了呢。”
生不易竟是他师兄,郑喆着实吃了一惊。
“先生没同我提过这事......”
姬疏眨眨眼:“可能因为关系不大好吧,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长什么样都记不分明了。”
书房的门开了,记室领着一人进来。
那人高高瘦瘦,一身粗布素衣,年过不惑,面上有些风霜,给郑喆俯身请安。
“先生请坐,”对着座下门客,郑喆和颜悦色,“郁先生来我鹿鸣馆已两年有余了吧?”
“回主君,不到两年。”
“不到两年的时间,先生就提出了举贤与能、分家服役这些改革措施,实在是为我郑国做出了巨大贡献啊。”
郑喆的语气很是感概,郁良夫愕然抬头。
“听说先生是燕国人?”
自从进门就一直很沉静的谋士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出现一丝裂缝:“臣自从叛逃后就不算燕国人了,加入鹿鸣馆后更是一心为主君谋划,连家人也不曾联系过。臣一片诚心,请主君明鉴!”
郑喆更感慨了,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吓着别人了,继续和颜悦色地说:“先生莫要慌张,先生为喆尽心尽力,喆绝非薄情寡义之人。这些年先生竟连家人也未曾联系,当年叛逃燕国想必也有许多隐情吧。”
郁良夫沉默片刻,道:“臣当年,曾经加入过世子吕岫的揽雀楼。吕岫改革过激惹怒燕国众贵族被群起攻之,他座下的门客也被殃及池鱼,臣被逼无奈,不得已才背井离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