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额呼宫神(19)

“啊,”郑喆轻声道,“这样说来......”——楼下宝蓝衣衫的那位继续劝:“不至于不至于,听个曲儿罢了,都是闹着玩儿的,殿下您消消气。”

凭栏上那双冒青筋的手倏忽收了回去,前一刻还怒火冲天的世子殿下冷静下来:“你说的对,叫他们换个曲儿唱,别坏了咱的兴致。”

郑喆与郁良夫对视一眼。

楼下吕良的同伴和戏班人员一时间都有些反应迟钝,不知世子殿下怎么突然回心转意。殿下的兴致无拘无束来去如风,被掀翻的桌席却覆水难收,侍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戏班领了命换个曲儿,月琴悠扬舒缓的旋律再次响起。各楼层的宴席也试探性地传出些许谈笑。

“吕良和他哥哥关系如何?”郑喆好奇道。

郁良夫立刻会意:“当然是打娘胎里就没好过。哥哥是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世子殿下,弟弟是劣迹斑斑骄纵蛮横的纨绔子弟,就算同胞兄弟之间也很容易受人挑拨。据臣所知,吕良此人过去一直以挑衅其兄为乐。”

被吕良突然发难打断的宴会节奏终于回到正轨,小厮为他们呈上热气腾腾的炖菜与炒肉,郑国客人心满意足地饱尝了燕都美味。

姬疏在深山里禁欲久矣,虽然乐于尝试但受不了菜食的油腻,连酒也不大喝得,因为施展术法而耗得气血虚弱的脸颊上浮起浅淡一层薄红,下楼梯时脚步都有些不稳,不易察觉地晃了晃,被郑喆一把托住手肘。

生不易还在一旁咂舌回味,这老先生分明也是辟谷的道人,身上的烟火气却一点不少,可见隐于市与隐于林果然大不同也。

他们走出酒楼时戏曲还在唱,吕良伙着一帮纨绔友人花天酒地。酒楼外,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子趴在台阶边,目光如电紧盯着门里的迷离灯火。

姬疏借着紧贴的姿势拍拍郑喆的手背,戏谑道:“二公子心中有何疑问要一个疯子来解答呀?”

郑喆斜睨了他一眼,这人心有百窍,很多事情嘴上不说却看在眼里。

“我能有什么问题?你也说他是个疯子,那自然是多思无益。”

姬疏笑笑不再说话,被酒熏出雾气的眼瞳里有疲惫的神色。

一行人回到甲庐驿的时候只有小僮来应门,提着一盏纱纸灯笼领他们回到小院。

推开院门才看见院中还燃着大烛,郑序和姜虞正坐在火边闲聊,见他们回来,颔首打了个招呼。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它们”不是错别字,当第三人称复数中有男有女时,作者选择用“它”表示。

第14章

看见郑序的一瞬间,姬疏就想起了郁良夫在揽雀楼里说的话——“哥哥是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世子殿下,弟弟是劣迹斑斑骄纵蛮横的纨绔子弟,就算同胞兄弟之间也很容易受人挑拨。”郑序当然也不至于劣迹斑斑骄纵蛮横,但默默无闻无所作为却是实打实的。

姬疏初入人世,便寻着一夜之间被连根“偷走”的神木气息找到了泮山半腰处的与山齐,郑国的国都他是一步也没踏入过。即使如此,也能从碎嘴的下人口中听见一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国君看上去疼爱小儿子却将他逐出都城,大公子分明没有存在感却成了众卿认定的世子,果然长幼秩序不可乱,真是可怜了二公子文韬武略、才华横溢,大公子区区军旅莽夫哪里懂得治国之道,这些年朝堂政务哪一项不是咱家公子尽心尽力,啧啧......

含蓄委婉是怎么一回事,姬大爷可从来不在乎,谣言令他兴味盎然,那就直接询问当事人。郑喆此人涵养极好,发起脾气来却毫不含糊,愣是叫姬疏没再动过问第二遍的心思。

然而郑国两位公子之间的兄弟情谊较之燕国的良、岫二人,似乎也是半斤八两。

郑喆究竟哪里来的勇气将自己的孱弱病体置于郑序的刀剑之下?难道真的相信到了王都就能寻得长生之法?

姬疏唇角扬起一点讥诮的弧度。自个儿脑子里尚且一片空白,哪来的信心救你。

不仅一片空白,还有点头晕,姬疏下意识向侧伸手抓住一只手臂。这破烂身体,一点酒劲都受不得。

“怎么了?”有人在耳边问。

“头晕,借我扶一会儿。”姬疏说完一抬头,对上自家师兄莫名其妙的眼神。

......怎么是这老家伙?

当然是这老家伙,毕竟郑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大烛旁加入郑序姜虞的夜聊队伍了。

好吧,姬疏面无表情地想。亲兄弟就是了不起。

“怎么突然头晕了?”生不易这才后知后觉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姬疏的语气十分无奈:“师兄啊,虽然你师弟我看上去年华正茂,但其实也是一个岁数大得要查史书才能搞明白的老人家了。请你理解一下熬夜对一个老人的摧残好吗?”

生不易:“......好的好的。”胡子花白的老先生连忙扶着他“年华正茂”的师弟回房。路上又忍不住道:“可我也是个老人家啊,至于吗?”

“年华正茂”的师弟气愤道:“可我年纪比你大啊师兄,你还记得在我跟前做‘小子’的岁月吗?”

生不易:“......”

生不易在心里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多嘴!这小子明明自己也不记得以前那些糟心事,损起人来倒是伶牙俐齿。

姬疏是真累了,进屋就倒在榻上长卧不起,眼皮死沉死沉地阖着。朦胧间能听见生不易那俩小徒弟在偏房打鼾的声音,漆黑的视野角落里亮起一点光影——大约是屋里的烛台。

“那术法......果然伤及根本......”生不易的声音细若蚊蝇,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

鞋履摩擦地面发出悉索声响,薄毯被抖开铺在榻上,仲夏夜里的虫鸣乱作一团。院里火花哔啵,聊天的低语隐隐约约——

“吃食里下了药......果然还是伤及根本......”

“您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求求您!......”

“......殿下本来就......”

他盘膝靠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折绢玩儿。那细绢是用作书写的,白得一丝杂色也无,夹在他手中,显得指尖一点青灰的死气颇为骇人。

他的手很巧,一折、一拉,能叠出一个圆脑袋的小人。绢做的小人扔在地上,又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在他身周快活地奔跑。他折了很久,整个屋子到处都是活力四射的小人儿,有的在屋中央一蹦一跳地乐呵,有的爬上几案好奇地扒拉成堆的书简,有的围在他身边仰起一片脑袋看他灵巧翻动的手指。

侍女推开房门,差点被正雄心勃勃要翻越门槛的小人儿绊倒,吓了一跳:“哎呀殿下,您又在玩什么呢?”

这是来给他送药的侍女,每日卯时、午时、亥时都要灌下一大碗。门槛上的小人儿冲侍女示威般地挥舞拳头。

“殿下快快把药喝了吧,今日加熬了酸枣仁,没有那么苦了呢。”侍女将几案上的小人拂到地上,药碗搁在公文旁。

掉下来的小人儿揉揉屁股,伸着手臂跑来抱住他的衣角,被他身边那个安抚地拍拍脑袋。

他低头看着它们不说话。

又有人走进屋子。一双绣山字纹镶边的皂靴映入他低垂的眼帘——“通灵术使得不错。”声音又清又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是门外聊天的人中的一位。

听见这声音,他感到自己有些烦躁。

“你先出去。”那人对侍女说。

屋里的小人都聚拢到他身边,远远躲开那人,缩头缩脑很是畏惧的模样。

“通灵之术是将施术人的五感附着在死物之上。死物得了活气,仿佛焕发新生,其实也不过是反映施术人的心境罢了,”那人平淡道,“殿下身边暗潮汹涌,无数野心家伺机而动,这类曝露自我的术法还是少施为妙。”

他还是没说话,围在身周的小人儿们却像一瞬被抽走了灵气,纷纷委顿在地成了一团杂乱的绢麻。

那人也不等他回应,说道:“大公子也是个奇人,为了确保能毒死你,竟给他找着了传说中的冶葛草。这草一下肚,我们数月以来的功夫全白费了。古法以白藤花解冶葛草,白藤花长在毒草之畔,若能知道那草是从哪儿挖来的,解毒之事就有余地。可我料想冶葛辗转多方,大公子也未必清楚它的来源。你看你是乖乖等死呢,还是再挣扎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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