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额呼宫神(10)

“看着它不要躲。”隔了许多年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脑后响起。

天光才刚刚冒头,但是很大很亮,也很热。汗珠顺着睫毛滚进眼里,一阵刺痛。他不敢动,保持拉弓的姿势盯着箭靶,箭尖和靶心在一条直线上。

太阳和汗水让他的眼睛着了火。试着稍微移开视线,身后冷冰冰的声音就会说:“又歪了。太阳很刺眼么?”

他抿着嘴不说话。这不是在问他,这是为了教训他。

“既然出现在你眼前,那就看着它不要躲。”

一箭射出去,因为力道不足没有扎进草靶。

那道声音像是要嘲笑他,但“嗤”了一半又停住。“再来。”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他再来了很多次,从脊背发僵到小腿发痛。太阳渐渐离开他的视线升到头顶,这时他还有闲心想,幸好没带远山来,那小子最见不得他受苦,一准儿能在旁边哭天抢地。

他确实没有力气了,这一箭射出去,握弓的手腕顿时卸力,巨弓的下端重重砸在小腿上,他“哎哟”一声痛呼。

糟糕。他想。

但身后那只手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没用劲,有点安慰的意思。

他小小的胸膛里也觉出暖意,眯着眼睛很开心地笑。

郑喆的胸腔里也觉得热,热得发闷,喘不过气。

闭着眼睛神思游离让他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想松开领口,两只手却恹懒地垂着一动不动。郑喆偏了下头,呼吸稍微沉重。

车厢里出现一点轻微的动静。

有股极沁凉的气息点在他心口,堵塞胸口的闷热倏忽便散去。凉意贴着他的喉咙向上,郑喆张嘴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清明起来。他睁开眼,极近的近处,姬疏那双浓黑的眼珠看着他。

郑喆低头,抵在他颈上的正是姬疏的手。

“你的状况不太好,”姬疏撤了手,挪远了一点整整衣袖,“神疲体倦、胸闷不舒,你自己应该清楚,这是心气衰竭。我也只能......”他顿了顿,“用护魂之术暂时稳住病情。”

郑喆又呼出口气,才用手臂支起上身坐直,语气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那就托殿下的福,希望此去王都能找到救命的方法吧。”

姬疏没有说话,静静盯了他一会儿,良久收回视线,回到几案前坐着继续看名单。

两人都无话可说,车厢里落针可闻。郑喆恹恹地看着烛火跳动,眼底有倦意。

仪仗队在进入燕国前的郊外停车休整了一次。

士兵们将马缰系在树上,马车里的诸位纷纷下车透气。

郑喆撩开车帘直起身时,血气直冲脑门,晕得差点没站稳。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掌心硌在肩胛骨上,隔着衣料都能感到寒凉。

“骨头都支棱起来了,”姬疏在他身后笑道,“油尽灯枯啊,郑二。”

“谢”字哽在喉咙里,郑喆面无表情,扶着远山的手臂下马车。

他们这时已经偏离官道,隔着一片小树林能听见络绎不绝的车轮碾过石路的声响。

姜虞和郑序在离队伍有一段距离的空地处商量事情,姜虞背对众人站立,郑序在他对面,谈话间时不时朝队伍的方向瞥一眼。

远山扶着郑喆倚靠树干坐下,十分担心地问:“公子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还是请大公子停下歇息半日吧?”

郑喆朝不远处两人的方向看过去,正和郑序对上眼。即使隔着距离,郑喆也能轻易读懂哥哥眼里的意味,他咳嗽几声,脊背抵上树干。

“远山你啊,”郑喆无奈,“真的是很不懂事。”

若黛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木箱,她拨开裙裾跪坐在郑喆身边,从木箱里翻出一袋针石,又拿了几叶甘草给郑喆嚼。

郑喆问:“你怎么过来了?”

若黛一边用针石推碾郑喆背部几处大穴,一边回答:“是姬大师说公子您情况不太好。”

听到这话,郑喆怔了怔,往若黛来的方向一瞧,姬疏果然同生不易在一起。师兄弟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姬疏神情有些不悦。

有脚步声靠近——姜虞、郑序回到了车队。

姜虞的头盔夹在臂弯里,额发有汗湿的迹象。经过郑喆时低头致以问候:“二公子也请上车吧,我们要进城了。”

态度很严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从前军营里那个轻狂少年的影子了。

第8章

这次姬疏便没再同郑喆一辆。若黛扶他上车时,他侧头看了一眼。姬疏跟在生不易身后,低头进过门窗时注意到了郑喆,便随意一笑,车厢里立时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手,扯着姬疏的衣领把他揪了进去。

姜虞早一步派人进城递了公牒,主道的人流已经被卫兵清理干净,司埸亲自在城门外迎接郑国的队伍。

燕国司埸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乍一看敦厚实在没什么气势,眼神儿却异常好使。仪仗队里最尊贵的两位公子甫一进入燕国地界,就让他给瞅了出来。

“久仰郑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司埸对郑喆非常热情。郑喆座下门客来自天南海北,名声确实比郑序更响亮。

郑喆在郑序身后半步的位置,给了司埸恰当友好的回应。他注意到郑序身边,姜虞握剑的手有点紧。

司埸领着他们往驿站走去,路过某条巷道时,即使房檐挡住阳光巷内阴翳晦暗,那些挤在墙角衣衫褴褛的身影仍然毫无遮拦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郑序微微侧目,司埸急忙解释:“这些都是北边来的流民。今年北边大旱,逃难的百姓不在少数,我们这种边境小城实在接济不过来。”

“燕都闹旱灾了?”郑序问。

司埸竖起一只食指朝天,小声道:“最北的北边。”

郑序郑喆俱是一愣。这些流民滞留在燕国境内,郑国竟没有得到消息。

燕国与王室接壤,每年朝觐期要接待各路诸侯,境内的驿站都颇具规模,哪怕是这种边陲小城,也有能容纳数百人的驿厅。司埸在驿厅里设宴接待他们,席间颇热情地同郑序聊燕郑两国的风俗。但郑喆注意到司埸的余光总是朝郁良夫的方向瞥。

他这位门客,一路上行事低调,基本上只存在在赵四的抱怨中,此时也是低头敛眉老老实实吃东西。

郑喆可没打算放过他,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司埸大人,喆有些疑惑向您请教,这列席的诸位之中,您为何三番五次打量在下的谋士郁先生?”

“老实人”郁良夫刚咬下一块肉,一听此言连忙囫囵一口吞下去,抬起一张茫然无知的脸。

司埸面色尴尬,含混不清地说:“失礼失礼,实在是看二公子这位谋士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郑喆心想,来得真快啊。再看郑序,兀自垂眼享用饭食,一点情绪都没外露。

司埸问:“敢问这位先生可认识一个叫贾潜的人?”

郁良夫的眼神还是有点茫然:“这......在下从未耳闻。”

司埸于是赶忙打圆场,想中断这个话题。

“大人口中的贾潜,又是什么人呢?”看上去没什么兴趣的郑序突然问。

司埸一愣,旋即叹了口气:“贾先生是个才子啊,从前在揽雀楼声名很盛,可惜天妒英才死于非命。”话已至此又不愿多说,提筷张罗大家继续用餐。

郁良夫也没吭声,回归了老实吃东西的状态,只是这次换成他时不时抬头瞄一眼郑喆,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似乎只是单纯在观察主君的脸色。

赵四一直不喜欢郁良夫。从前郑喆去鹿鸣馆时他也会跟着,和远山不过是在明在暗的关系,鹿鸣馆里受重视的谋士即使认不全也能说出个一二来,郁良夫不知算哪号人物,大概属于到馆里混吃混喝一类,连名字都没进入过郑喆的耳朵。

后来又查出私下里与薛太傅来往,这又属于挖郑喆墙角的一类。反正不管哪类都不是好东西。因此赵四甫一见到郁良夫,就觉得他面相阴鸷不是好人。

然而这会儿,赵四吊儿郎当地坐在敞着半扇窗户的窗棂上,看郁良夫颇为焦虑地在房里打转一边嘴里嘟囔“不不不这事还是要告诉主君——不不不行不能告诉主君——主君也许早就知道了——但是......”

这面相倒也不是阴鸷,只是因为脑子里想法太多,看上去有点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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