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厂被送到医院那天晚上,他心率一直不稳,精神放松不下,僵在床上发热。
凌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李副队睡得断断续续,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又昏过去发梦,记忆碎片翻来覆去折磨他,一个噩梦,猛地抖着睁开眼,凌远探手碰碰他的脸蛋,耐心地说没事,没事,一遍又一遍。
后来索性让他抓着手,脑袋抵着脑袋靠到一起,呼吸交错,一同捱过漫漫长夜。
他黑甜的酣眠。
不出几天,又是活蹦乱跳一个副队长。
李熏然永远蓬勃的生命力。
现如今他抖巧卖乖地扒在床边,正和隔壁床住院的老阿婆互相用吼的交流。老阿婆八十七岁高龄,老年病,肺部有些感染,时清醒时不清醒的,和李副队凑到一块迷之灵魂对话,听得照顾她的孙女啼笑皆非。
李副队喊:“阿婆吃不吃苹果!”
阿婆笑眯眯:“好孩子!平安是福啊!”
李副队咔嚓咔嚓嚼着,拿小牙签插了一块保鲜盒里凌远早早切好的:“我说!吃苹果!”
“嗳,过年好。”
李副队一撇嘴,叼走牙签上的,又插了一块递过去:“阿婆你深呼吸时肺还疼不疼了?不疼吃一块呀。”
“沸腾?”阿婆接过带着苹果的牙签,不满地觑他,“你们这些年轻人噢,太冲动,太冲动。”
旁边的孙女早已经笑倒,看护着阿婆慢慢咬那块苹果。她哄着老人吃完,给她擦擦嘴,拿毛巾要去洗,顺带在李副队窘迫地注视下,帮忙收拾了李熏然脚底下满满登登的垃圾桶。
走到房间自带的卫生间门口,她瞧见走廊乌泱泱地来了一队人,领头的三个白大褂插兜盐脸,走路带风,小姑娘吐吐舌,赶紧钻进去三下五除二洗完毛巾准备围观附院模特队。出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三个白大褂统统围在了苹果哥哥旁边。
苹果哥哥抱着苹果盒,瞪着圆眼睛,隔空挨个点一遍:“你们一个两个的,探病来了还是讨债来了,去去去别在床边遮挡新鲜空气。”
庄恕拎起来床尾桌上的零食兜翻了翻,嫌弃地扒拉扒拉薯片和小饼干:“成天到晚惯着这些臭毛病,一堆垃圾食品。”
“我乐意惯着。”凌远非常淡然,若无其事检查李熏然输着营养液的埋针,把他捧着的保鲜盒拿到一边,塞过去装着甜汤的保温瓶。
“乐意惯着?这一边用着高价进口药,煲四小时益气理血汤,一边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油炸食品?”
“怎么,用最贵的营养品难道不就是为了吃最多的垃圾食品。”凌远不太想要脸。
小赵医生在旁边安静地充当背景板,活久见。
李熏然吹甜汤的热气,从氤氲的雾中软软地看着他。他都懂,懂凌远掩不住的担心,懂凌远难安的情绪。惯着他吃零食,纵容他的小毛病,是因为凌远太害怕了。李副队永远为了职责克制,义无反顾地挡在怒放的鲜花面前,起码回到家了,回到他面前了,能肆无忌惮地任性几回。
人生漫长百年,末了拿出来回味的也无非吉光片羽,凌院长照旧忙起来不着家,李副队随时随地面临危险,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每分每秒都要漂漂亮亮地高昂下去。
旁边老阿婆忽然笑吟吟地凭空点他:“痴儿。”
犹如醍醐灌顶。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痴儿。
而此日已过,命即衰减,诸行无常。他有欲有求有所期,只愿意趟过这泥泞人间路,淬火煮雪亦甘之如饴。守着他的爱人,这是他的痴妄,是他的偏要。这辈子能活出一点偏要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病房人声嘈杂,来往的闲话家常交相呼应着护士的叮嘱,人间百态奏出最平凡的乐章。
李副队本来有间高级单人病房,结果临近年关,收治的患者实在满患,李局长大手一挥,小崽子没什么大事了就不要搞什么特权,乖乖住到普通床位去。
连带着普通床位区天天享受凌大院长的亲切慰问。
连带着明省长不方便探访,来附院一趟,可怜巴巴和明秘书溜着门边,还偶遇了等赵启平的谭总,一起偷摸瞄了瞄。季白被李熏然使唤出去买水果,回来就看见几个人探头探脑,满脸冷漠地路过他们进去了。
庄医生挺高兴:“三儿,来看我啊?”
季白唬他:“谁想看你!”
老阿婆笑眯眯下断言:“诶唷……说谎不好,要长鼻子。”
床边一圈人看看阿婆,又看看彼此,面面相觑。阿婆兴味盎然地探头打量着门口三个欲盖弥彰的人影,抚掌叹息:“平安是福,连枝共冢。”
转而又笑道:“新的一年,好得很!”
李熏然坦然,弯着月牙儿似的笑眼,依然用吼的同她拜早年。
难得糊涂,何必事事透彻,此生若无欲无求,又有何意趣。
国法只谈事实,不论诛心,他们做刑警的,只看证据,不听故事。
公权力在冰冷规则下有序运转,二十九年前尘封的往事,金三角罪恶之花与钱权贪腐,亦或是医生与刑警两个尖锋利刃的职业,碰撞出雾里看花的牵扯,难解难分,更不可能被割舍。
那便背负它。
人类不断求证生命真意,不断尝试与过去握手言和。而沿着前路追寻的过程中洗练去所有宏大与沉重,原来恶意、阴影与残缺终将消融于日常琐事、爱与理解。光明时常迟到,但从不消亡,它栖身于夜色中厨房透出的暖黄微光——
终将迎来破晓。
第二十九章 29
距离大年三十还有一天半,“大过年的”成了一个万用词汇,高架上刮了车,互相交代几句保险情况,行了,大过年的。路上买水果,摊上不剩多少,大过年的,老板全称了吧。人类很容易兵戈相向,也很容易其乐融融,千百年来,他们求索,健忘,跌撞又可爱着。
火车站照旧肆虐着毛贼小偷,市场买猪蹄也插队,附院门口,号贩子撵走一窝来一窝。国家机器钢筋交错在这座城市之中,它脱胎于暴力、血腥、动乱,没有颂唱,没有梵音。热血背后,是利益趋于相对良性新陈代谢的润滑剂。作为人性糖衣裹皮的一小块,它只不过承托着最坏的妥协。
社会宽容度高是好事,重法苛规不能解决一切,总要有中二的少年不老,固执古板的情怀,一点坚持,几分痴念。探路者活得苦,活得累,或许活到最后发现此生所执竟大错特错。大可以不必做这样辛苦的人,但很难不去尊敬。
这座城市还不够好,但总会更好。
大过年的,方律师咬着烟屁股冻得嘶嘶哈哈,和看守所里的杜明华大眼瞪小眼。杜明华虽然是卧底身份,但和梁家以及罗湖分局的案子牵连太广,后期还要为一些扫毒行动牵扯出来的大案佐证,身份不公开,先把人捞出来。
理论上这种要犯根本办不下取保候审,但总不能让己方同志年也过在看守所里,上峰默示开绿灯,全权交给方律师运作了。
要说也是有趣,方律师人模人样涵养高,连坏都惯常蔫儿着坏,偏偏碰见杜明华这么个八竿子撅不起来的火炮仗,前前后后替他代理这一阵,每天气得夭寿。
又不能撂挑子不干,明省长的腿还要抱。
快过节,暴脾气好歹收一收,方律师百无聊赖地翻翻杜明华的假资料,一时间有点好奇,问道:“你真名叫什么?能说吗。”
“呦。”杜大佬正咬着上嘴唇的死皮玩儿,闻言一精神,“咱俩关系这就发展到查户口了?”
狗改不了吃屎,姓杜的改不了散德行,方律师一抱膀,不说话了。好歹他在外也是负责坑人的,自从搭上杜明华的案子,一不注意就往坑里掉。
不要混了。
杜明华嬉皮笑脸:“都是自己人,问名字也不是不可以,但小方律师也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这么长时间了,还总叫得这么生疏。”
方律师不吭声。
杜明华靠回去:“小方不说就算喽。”
“……方延洲!”隔了半天,方律师咬牙切齿,“你别叫我小方!”
“好好好,延洲。”
方律师玩命瞪他。
“对了。”杜明华自动屏蔽眼刀,若有所思道,“我听明楼说,你们方家……是那个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