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令他在不经意中成为了一个有趣的存在。在他移情并讲述那些残酷的故事时,显得对所谓的意义、价值、世俗的成见及道德规范统统漠不关心,他从不僭越地去解释,也从不批判,他就只是让这些故事自由自在地散落在空气里,让故事本身来说明一切。他同时具备着警觉和木然,敏感和麻木,仁慈和残酷。他在那里,他成为每一个人。
Lecter知道大多数人处理不了这样的存在,因为它打破了道德的惯性、狭窄的格局和思维的界限,它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而成为想象本身。
他知道Will几乎拥有了所有进行谋杀的要素,不是那种流水线产品一般批量制造的平庸的谋杀和臆造的仁慈,也并非是由丰沛的色彩和恣肆的文辞组成,那是真正的创造,是最质朴的,尚未被污染的本能。在这些万千思绪所组成的洪流的中心,他看到了仅属于Will的、未被发掘的旁观者的平静,带着悲悯,和对形形色色邪念的推拒及恐慌,组成了这个复杂的无法一眼看尽的存在。
一开始,他说不清自己希望将Will变成怎样,他好为人师的一面反复引诱着Will掉入深渊,而理智的另一面又清楚,如果Will失去了他的慈悲和恐惧而只剩下纯粹的恶,他将反而变得令人生厌起来。后来Lecter才发现,让他感兴趣的正是这样的一种不可知性,他要将Will摆放在代表无限可能性的轮盘上,直到命运的指针在某处永远地驻足,直到耕犁割断鲜艳的花朵使它枯萎而死,暴雨压下罂粟的枝头令其低垂凋零。[2] 这是维吉尔抽签(Sortes Vergilianae)[3] 式的安排。他希望Will能与他一起,一同看到这不可知的一切。
他想他近乎是在邀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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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位于田纳西州田纳西河畔的匹兹堡码头,即南北战争中夏洛战役的所在地,该战役于1862年4月爆发,共计有三千余人阵亡,两万余人伤残。
[2] 出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3] Sortes Vergilianae: 据传,以哈德良皇帝为首的罗马人热衷使用《埃涅阿斯纪》来占卜,具体方法为选取任意页的任意一段,并将其作为占卜人提问的答案,这种占卜被称为维吉尔抽签(Sortes Vergilianae)。
第二章
II.
*
Will Graham始终没有更换过邮箱。
每两个月他都会开车从1号公路到下群岛西南面的旧宅里取信,他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其中非理智的部分,他明白现在已没有案件需要他来担心。自从Molly带着Willy搬走之后,他也就跟着搬了家,远离那座银白色的房子和那片熟识的海边景色,也远离了那些意象背后浸染的回忆。他在船厂里找了份修理柴油发动机的工作,在认识Molly以前,他在马拉松岛上也做着相同的事。而就像他一直认为的那样,修理发动机是一项很好的工作,因为发动机的构造总是千篇一律 —— 不管是Detroit Diesel也好,Cummins也好,它们之间运行方式上的差异小到几乎可以完全忽略。
—— 和人是那么的不同。
他坐在机修凳上,看着一艘漂亮的25尺Carolina Classic缓缓地驶进码头,傍晚的阳光照在雪白的甲板上,像晴朗天气里雪地上的暖色剪影,两个十岁左右的双胞胎小男孩靠着栏杆从船里的便携小冰柜里拿橘子汁喝,而他们的父母则涨红了脸将几个巨大的木箱往岸上搬,这是刚刚租船海钓回来的一家人。佛罗里达的冬天仍是温暖而湿润的,从海上归来的人们互相交谈着,带着晒伤的肤色和海水中盐的味道,然后,这些欢声笑语和船只的马达声一起渐渐沉寂了下来,远处的海岸线上亮起了幽暗的灯,像黑暗里结队穿越国境线的群鸟,在涨潮的海浪中时隐时现。
Will坐了很久,直到有人把一串钥匙放在了他身边的工具桌上,他知道那是Bob在提醒他早点回家。
Bob Hodges是这间船厂里资格最老的机修工,他从来没有问过Will是打哪来的,他的一身伤疤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话不多,做事却很稳。六月头上有船出去捕鱼,不知怎么却捞上来一个还没爆炸的AIM-9导弹,渔民快搬上岸时才发现自己惹了麻烦,Bob二话没说,就上去帮忙把导弹给挪到了空地上,报了警,这事也就妥贴地处理完了。
Bob看上去什么也不害怕。
这让Will想到,在他路易斯安那的老家,人们都是沉默而顽强的,仿佛是大家早就习惯了所有糟糕的事情:这种事并不是只在今天或明天发生,而是发生了几十年,上百年,并将永远发生下去。人们从早上一睁眼起就做好了遭罪的准备,要是那天破天荒什么坏事也没发生,倒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惊喜。在那里有许多真正经过事的人,Will的邻居O'Dell先生,参加过硫磺岛战役,在战壕里给炸没了小腿,他时常从碗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玻璃瓶,给当时七八岁的Will展示里面装的黑漆漆的沙子。
“是硫磺岛的黑沙子啊。”他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不出声了。他把Will留在桌子的另一头,和一大盒Aunt Sally's的果仁糖呆在一起,自顾自喝起酒来,他的铁灰色眼睛映照着灯光和朗姆酒的颜色,变成了一片温暖的海水。
而船已经驶远了,从路易斯安那到芝加哥,再到马里兰,现如今又回到了舒格洛夫,可是,在这里已经没有家了,只留下一座白色的房子,像每一幅Edward Hopper的画一样,寂静空旷,一言不发。
*
我决定忍耐着活下去,掩面躺在船里。[1]
奥德修斯出发远航,离开伊利昂时,他拥有装满几艘大船的朋友,彼时高朋满座,千里逢迎,而当他重返伊塔卡时,却是孤身一人。在Will Graham的记忆里,这个故事曾在Foley老师教授的伊拉斯中学九年级文学课上短暂地出现过,那时他还没有将这个故事背后的隐喻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
这是他出生的那个贫穷小镇伊拉斯所拥有的唯一一所中学,而其中的大部分学生都不知道荷马是何许人也,Foley先生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返乡(nostos)[2]”几个大字,却不知道面对这些孩子,他该从何谈起故园、漂泊和返乡的渴望。
这是一座砖红色的一层楼建筑,有着一面薄底披萨似的乳白色屋顶,一大堆孩子像笼养的鹌鹑一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间教室里,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周围的村庄和小镇,年龄参差不齐,既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看过什么书。
“我知道荷马!”坐在在Will左边的男孩挥舞着他树枝一样干瘦的手臂,粗声粗气地喊着,因为小儿麻痹,他的腿上还带着矫正器械,此时这些金属条们也在主人兴奋的动作中一起吱呀作响着,“去年夏天我们全家去克莱本湖钓鱼的时候就路过了荷马,还顺道路过了雅典哩。”(注:此处指的是位于路易斯安那的Homer Town和Athens Village。)
“吹牛!你才没有去过!”孩子们哄笑起来,“就你那跛腿,你哪儿也路过不了。”
在这片哄笑声中,男孩忍不住大哭起来,然后更多的哄笑和吵闹响了起来,盖过了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最后Foley先生像是放弃了似的,从讲台上放着的教案夹里拿出一些诸如古希腊的陶瓶、雕塑之类的图片展示给孩子们看。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自在地偷偷瞟着这些照片:那上面描绘的古希腊人个个体态优美,风度翩翩,他们穿着华美,进行着会饮、战斗或是狩猎这样毫无现代生活感的活动,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 —— 那个世界由阳光、象牙和黄金雕筑而成,既无世俗的烦恼,也无琐碎的忧愁。这让那些和他们父母辈一样总是愁云满面、弊衣蔬食的小镇孩子们不知道如何去欣赏,这些遥远的古希腊人的形容,让他们愈发觉得自己蓬头垢面、模样丑怪。在这片混合着尴尬和恍惚的沉默里,Will移过手,不动声色地用拇指遮住了自己卡其裤子膝盖上早就磨破的一个小洞。
*
有时候Will觉得,他的思想就像是一座拥有无数房间的废旧旅店,在他精神家园的阴翳下,它庞大、繁复、不合时宜。在那里有着无数盘枝错节的道路,连接着每一个房间,回忆和想象栖居在其中,他们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时刻准备着一涌而出,而他后天养成的那些文明人的教养,则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他气喘吁吁地跟在思想之后,带着彻骨的恐惧,徒劳地奔跑在漆黑交错的小径之间,试图将这些想象的大门一一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