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9)

莫师爷笑眯眯地摇着折扇,招呼顾岳暂歇一歇,免得镣铐磨破了脚腕。

顾岳无语。莫师爷怎么就能够这样毫不脸红心亏地说出这番关心的话来?

莫师爷一点也不在意地凑近了顾岳,压低了声音问道:“顾小哥,这《正气歌》,我只听说可以令神鬼辟易,百邪不生,怎么居然还可以拿来练功?”莫不是这是顾家的不传之秘?顾家子弟多俊杰,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若是顾岳老家的那些叔伯们,听到这样有意窥伺的话,多半要翻脸的。顾岳毕竟不在老家长大,又是读的新学堂,对这些旧式的门户传承规矩,本就不太清楚,更不用说在意,当下只看了看莫师爷,随口说道:“这是先父教我的呼吸之法,听说是顾家祖上从一个游方道士那儿学来的养气练气法,李家桥那儿很多人都会念几句,不过好像能够一口气念完的不多。先父也得分两次才能念完。”

莫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他方才听得清清楚楚,顾岳一路跑一路念,三百字的长诗,一气到底也还罢了,更兼不紧不慢,从容得很,闭着眼睛根本听不出来他是跑着念完的。莫师爷语气之中的诱导之意忍不住更浓了一点:“哦?这是什么道理?”

顾岳不以为意:“不知道,”

莫师爷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顾岳是很认真很诚恳地在回答他的问话,惟其如此,更让莫师爷无话以对。

莫师爷还没缓过神来,顾岳又接了一句:“真奇怪,我从前念得很费力,这一路上没什么时间好好练功,今天却念得很轻松。”

莫师爷不太明白个中缘由,却也知道顾岳是真真切切在疑惑不解,才会脱口说出来,于是顺口便接了上来:“嗬嗬顾小哥,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这家乡水土很是适宜顾小哥么!”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变来变去,诸多感慨,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他的父亲和后来的国文老师都曾经给他讲过这首《正气歌》,可是直到父亲战死之后,他孤身回乡,这一路上,才真正对诗中的悲壮慷慨有所领悟、有所体会。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突然有了长进?

可是他宁可没有这样的长进。

顾岳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莫师爷自然也感觉到了,自然也当什么也不知道地转过话题和顾岳闲扯阳县的风土人情。

早饭前顾岳去看过马三元两人一回,马三元托他向张斗魁求个人情,派人往茶山村送个口信,就说他们两人平安无事,让那两支还在茶山村等消息的小小商队放个心。

拖累马三元两人被关在这儿动弹不得,顾岳颇为过意不去,早饭时便向张斗魁提了出来。

这个人情,张斗魁倒是愿意送给顾岳。不过因为脚程最快的山猴儿已经被派了出去,余下的脚程都差不多,马三元两人至少得多等一天,才能拿到回信。

早饭后顾岳拿了一本《军制学》坐到柳树上的石头上慢慢读,莫师爷拿了一册《三国》坐在他不远处,薛柱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

顾岳偶尔抬头,视线触及莫师爷身后的薛柱子,薛柱子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木呆呆的样子,看得多了,顾岳不免生出油然的感慨:难怪得这伙人叫他“柱子”,可不就是根柱子么!这么傻乎乎的家伙,真能保住莫老头的平安么?

午后酷热,莫师爷躺在过堂的竹床上吹风,薛柱子趴在他旁边的泥地上睡觉,两人将这过堂挡得严严实实,其他想吹穿堂风的人只能绕着走。

顾岳尤其耐不住这样的酷热,很想泡在柳荫下的池水里不出来,看看手上脚上的铁镣铐,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可不想这铁镣铐生锈之后开不了锁。

于是只好躲到柳荫下站午时桩。

和他一起躲到柳荫下的,还有那蒋铁头以及另外一个被叫做“黑皮”的劫匪――顾岳猜测是因为这劫匪长得特别黑,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蒋铁头和黑皮对顾岳还有些敬畏,不敢靠得太近,不过这两天到底还算是有些熟悉了,聊起来也不算太拘谨。顾岳和他们聊了几句,心念忽而一动:“我看你们在先前那个村子里,很是警觉,到了这个村子,倒是悠闲得很。”他本想问,是不是因为这地方偏僻,道路难走,官兵不肯下来剿匪,所以才会这样安然悠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太好。

蒋铁头和黑皮互相看看,心想莫师爷和顾岳很说得来,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告诉顾岳也无妨,黑皮便道:“这村子都姓蒋,是咱们兄弟没出五服的同宗。”

顾岳等着下文,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疑惑地看着蒋黑皮。

蒋黑皮也疑惑地看着顾岳。他说得够明白了吧?

面面相觑片刻,顾岳忽然明白了。

这个村子姓蒋,是蒋铁头兄弟的同宗同族。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卖他们的;而蒋家兄弟,不到走投无路,也不会带人来危害这个村子。

这是生长于昆明城中、自小读的是新学堂的顾岳,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明白的道理。

而一旦想明白了,顾岳再看眼前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心里便不知是何滋味。

即使经过了唐继尧勾结滇南匪吴学显谋害顾品珍这样的大事,顾岳心中,总还以为,官匪不同道,良民与劫匪也不应同道,便如清浊异路、黑白分途一般,是天经地义之事,虽有例外,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大道理。

可是这一路行来,看了太多违背他心中常理之事,尤其是眼前的所见所闻,更令他生出诸多迷茫。

顾岳又想到莫师爷。莫师爷其貌不扬,但这两天闲聊下来,顾岳即便阅历不足,也看得出,莫师爷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又一心引着这伙劫匪要走正道。可是莫师爷这样的人,仍然不得不在这草莽之中存身。

顾岳不觉问道:“莫师爷是哪里人?”随即醒悟,又补了一句:“这个可以说吧?”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莫师爷这样很有些头脑和本事的人怎么就变成土匪了?

蒋黑皮摆摆手:“没么子不能说的。师爷家里,从前可是峰县有名的大地主,莫老太爷还是秀才出身,捐了六品的功名,县太爷见了都要拱手行礼的,师爷是生得晚了,没赶上考科举那会儿,可也读了一肚子书。那个时候,峰县人提起莫家来,哪个不竖一竖大拇指的?”

顾岳诧异地道:“这么说莫师爷出身富贵人家?怎的……”

蒋黑皮叹气:“谁又想得到呢?后来一改朝换代,莫老太爷就失了势了,被从前的仇家踩得狠了,一口气没上来,就丢下一家子走了。能顶事的当家人一走,莫家就艰难了,师爷的大哥,被仇家引着变成了鸦片鬼烂赌鬼,师爷那时年轻,说不上话,劝不动莫家大爷,又没法子对付那个仇家,一气之下跑到外地去了,好几年不通音信,再回来时,莫家已经败完了,家产全到了那仇家手里,连家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师爷一时急痛,迷了心窍,露了行藏,那仇家想要斩草除根,时时注意着,这不就将师爷给抓住了?”

顾岳怔了一怔。原来“家破人亡”四个字,说起来如此轻巧,亲身经历者才知道其中惨痛。

想到昨日听莫师爷说张斗魁对他有救命之恩,顾岳问道:“想必莫师爷后来是被张头领救了?”

蒋黑皮笑道:“可不正是?那仇家将师爷关进水牢里,恰好和黑牛兄弟关在一处。张大哥去救黑牛兄弟的时候,顺手就将师爷一起带了出来,后来又帮师爷报了大仇,师爷感恩不尽,就这么成了咱们大明山的军师。”

大明山上的弟兄们,平时还挺乐意向外头人讲一讲莫师爷的这番经历的,饱读诗书的才子,落难狱中,得遇明主,恩仇两断,多么快意纵横!

顾岳不免追问:“莫师爷的仇家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居然能够私设水牢、还有本事抓了大明山有点头脸的劫匪关了进去?

蒋黑皮道:“听说是莫家村东头的邱家,两家是多少年的过节了,年年抢水抢地抢龙头,打生打死,从前是邱家抢不过莫家,积了几辈子的怨,嘿,”他大约觉着有些不妥,似乎有暗指莫家也不是冤枉被害的意思,赶紧转了弯,“邱家后来扒上了新任县太爷的大腿,又办团练又入商会,手下有钱有人有枪,立了个寨子,号称金汤什么什么的,”他搔头寻思究竟是什么金汤,顾岳忍不住补了一句“固若金汤”,蒋铁头明显困惑了,“汤”能有多牢固?还“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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