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55)

学堂前门后门,都派了警察值守,连操场边上也有警察巡逻。

入夜之后,看客陆续到来,在门口递了何思慎发的请柬才能进来。

作为主人家,何思慎到得挺早,亲自迎接邹县长、邹副校长、肖局长以及阳县商会周会长等贵宾,顾岳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向前鞠一躬,拜见各位世伯世叔。

学生们也能进来看,不过都站在后头和侧边,挨挨挤挤,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顾岳在何思慎他们就坐之后,沿着礼堂两侧巡视了一番,尤其是检查灯笼挂得是否牢实。他在昆明读书时,有一回就碰到灯笼掉下来引起火灾的事故。

这期间还真碰上一个没挂牢掉下来的,大概和靠墙的几个学生推推搡搡撞在墙上、震动了挂钩也有点关系,顾岳抢前一步将灯笼底下的几个学生往两边一拨,随即抓住了将将坠地的灯笼的提手。

差点闯祸的学生乖乖地束手而立,不敢再打闹。

顾岳将灯笼重新挂好,巡视第二圈时将靠墙的学生全都警告了一番,然后才坐到何思慎身后的条凳上,等着庆典开始。

等到前排的太师椅这边坐的贵客们叙旧叙得差不多了,何思慎站到台上,先作了个简短的发言,又邀请邹县长与邹副校长给大家讲几句,周会长及肖局长等人自然也不能落下。后头的学生与看客等得心焦,好不容易各位头面人物都已讲完就坐,充当司仪的何师我带着五个学生登台,自己拿着口琴,满面带笑地说道,今日举国同庆,他先为大家吹奏一曲《卿云歌》。

这本是上古时候咏唱舜帝禅位于大禹之歌,民国二年第一届正式国会开会典礼时将之改编后暂用来作为临时国歌,本年三月大总统徐世昌颁布命令,定《卿云歌》为正式国歌,不过颁令时日未久,阳县又偏远,便是邹县长,也只在夏收后去衡州述职时才听过一回。

何师我的口琴吹得悠扬流畅,学生跟着唱:“卿云烂兮,�j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词曲简洁,反复三遍之后,后头站着的学生,都能跟着唱几句了。

阳县学堂的学生唱完之后,衡州中学的两个学生,也上台唱了一首鼎鼎大名的李叔同先生所作的《祖国歌》:“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

周会长向旁边的邹副校长叹道:“到底是新学堂,唱歌也是新气象啊!”

第三首歌,却不是新歌了,登台的是带着琴师的何道士,还有一个衡州来的学生。

阳县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得何道士,见他上来,个个都精神一振。

琴师坐下来拉二胡,何道士手里扣着响板未敲,抬起眼来扫视礼堂时,顾岳则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自己往何思慎身后藏了一藏。

何道士视线所到之处,台下看客不觉便安静下来。

响板到此才蓦然敲响,何道士悠悠然开唱,这一回唱的是“班定远投笔从戎”,台下的老看客们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神情很明显都更加专注起来,顾岳后面有人小声说道:“何道士什么时候排了新戏了?”

顾岳只在中元节那天晚上听何道士唱过一折《明英烈》,不过也能听得出来,今晚这出投笔从戎,显然不是老戏,带着极鲜明的白话新戏的腔调,词句更通俗易懂,那个学生念班超的说词,何道士唱旁白并念其他角色的词,将这个故事连说带唱地讲下来,结尾之际更将孙中山先生为蔡

锷将军题写的“平生慷慨班都护”的那幅挽联给用了上来。

这出戏并不长,唱完之后,底下一片喝彩声,邹副校长这时才颇为得意地向邹县长等人解释道:“这是剧团里的学生编的新戏,何道士改了些不合音律的词,才刚排出来,这还是头一回上台唱。还有一出‘马伏波平南安边’,可惜尚未写完。”

何思慎颇感兴趣,问道:“贵校的剧团是否有意将历代名将事迹都编成这样的一折折的新戏来演?”

邹副校长笑道:“敝校颇有此意,不过历代名将众多,此事恐非一时一日之功。”

何思慎道:“如此一来,贵校岂不是要聘请何道士作个剧团的指导了?”

邹副校长道:“这是自然。”阳县本地人也还罢了,肖局长与肖太太是外地来的,听了邹副校长此话,困惑之意不觉带到脸上来了。周会长是做生意的人,惯会察言观色,即刻向肖局长与肖太太解释道:“何道士说起来还是读书人出身,又在南岳入了正经的道士籍,本来就不是优伶之辈,衡州中学聘他做个剧团的指导,也不算是有辱斯文。”

顾岳身后有人嘀咕道:“如今都是民国十一年了,还要避讳什么下九流?”

顾岳想的却是,这样一来,何道士大约得常住衡州,何秀不知道是跟着父亲住到衡州去,还是依旧住到八桥镇的外祖母家里。

这出戏唱完之后,阳县学堂的四个学生,上台演了一回对敌擒拿――这还是顾岳见这四个学生练过武,底子不错,抽空教他们的。

前头铺垫了好几出,到最后才是衡州中学剧团排的文明戏《兴学记》。

第一折 名为“暗渡陈仓”,演的是朱剑凡自日本留学回来,决心兴办女学,开启民智并拯救女子,因清廷禁办女学,湘省已经查封了数所女校,朱剑凡将女校办在泰安里的自家园林里,对外假称“周氏家塾”,是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第二折 名为“毁家兴学”:清廷于风雨飘摇、自身难保之时,不得不顺应民意放开女校之禁,周南女校日益发展,声誉鹊起,求学者闻风而来,多至六百余人,朱剑凡前后捐献价值十一万余银元的资产用以建校,民国初建,政府每年补助女校约五千元,但仍旧入不敷出,朱剑凡继续典卖田产支持女校,夫人与老母也捐资助学,革命元勋黄兴敬重朱剑凡的义举,捐银千两相助。朱剑凡一心办学,国务总理范源廉曾拟任他为教育总长,也被婉言谢绝。

这一折是重中之重,朱夫人与朱母也要出场,此时风气,尚不能见男女同台,故而扮演朱夫人与朱母的都是男学生,好在灯光昏黄,不像白日明亮,大致还看得过去。

第三折 是收尾,名为“桃李满园”:周南女校凡未婚及订婚未嫁者都可入学,家贫的学生可在校半工半读,有教无类,女校的毕业生在长沙办了幼幼小学、培德女校,在湘潭办了自得小学,连边远的麻阳也办起了女学,将桃李芬芳之意,遍撒湘省各地。

老实说学生们演得不算太好,有几个还僵木得很,只会硬生生地背台词,有一个太紧张了,走成了同手同脚,台下立时一片哄笑。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看得入神有味,肖太太还悄声向小姑姑说,里头有些话,的确是朱校长当年曾经说过的,被原样照搬来了。

这出戏演完,今晚的庆典便告结束,礼堂里一片鼓掌喝彩,喧闹许久,人群才陆续散去。邹县长等人临走前还与剧团学生寒喧了一会,勉励了几句。

虽然肖太太原先说要安排剧团学生的食宿,不过既是到了学堂,便就近住在学生宿舍里头了,挤一挤拼个床便可。

邹副校长安排在何思慎家里住。

夜深人散,借着星光慢慢往何家走,何思慎道:“邹校长襄助学生剧团排这出新戏,是有意说服衡州各县举办女校?”

邹副校长叹道:“我有爱女,聪明伶俐远胜于她的两个哥哥,却因为年已过十岁,不得不退学在家,每思及此,心中便不能平。”

前清末年的教育法令曾规定,初等小学堂可收十岁以内女童入学,民国政府亦沿用此法令,若是校方同意,家长开明,便可送家中女童入学念书,但满了十岁之后,便需另读女校,奈何女校稀少,女童读了初小之后,大多只能失学回家。

何思慎默然。他家中也有年方七岁的小女儿,识字念书也比两个哥哥更聪明。阳县境内的几所初等小学堂,只有县城里的这所愿意收女童入学,这还是他们几个家中有女儿侄女外甥女要读书的当地士绅大力推动的结果。他有时也在想,女儿初小读完之后如何安排,不过毕竟年岁尚小,他自己又事务繁杂,一时间还没能想到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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