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慎带着笑意,上下打量顾岳一会,说道:“仰岳,顾家祖上,满打满算也就七个人能够将《正气歌》一口气念到底,二十岁之前能够做到的,你还是头一个。什么时候能够做到的?”问个清楚,也好知道顾家这一代是不是的确出了一个奇才。
顾岳答道:“也就是前两天。”
何思慎诧异地确认了一句:“就是前两天?”
顾岳点头,随即又加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更能体会诗中真义了吧?”
何思慎凝神想了一会,笑了起来:“仰岳,你学过格物没有?”
顾岳一怔:“格物?”
何思慎:“哦,新学堂大概叫做科学。地理,物理,化学,生物,都在其中。”
顾岳:“那我就是学过的。”忽然明白过来:“何姑父的意思是,我突然能够一口气念到底,是因为我在昆明城长大,而昆明城的海拔,比阳县高得多?”
莫师爷听得眼晕:“海……拔?”
何思慎略略组织了一下措词,说道:“昆明那地方,比咱们这儿,高得太多,离天更近,空气更稀薄一些。咱们这儿的人,体质稍弱的,去了昆明,多半会呼吸困难,甚至于喘不过气来;反之,昆明那边长大的人,到了咱们这儿,唔,就好比一直腿上绑着的沙袋,突然摘掉了,跑得自然要比先前快。”
莫师爷总算听懂了,感慨地道:“你们上过新学堂的人,到底不一样。”
顾岳心中有些茫然。他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自己这样的进步,是来自于家破人亡之后的感悟。现在突然有了一个与他的感悟毫不相干的解释,难免有些失落。
何慎思拍拍他的肩,本想说些什么,山岭上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他们抬头望去,却见山岭上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放在山岭上的岗哨急忙迎了上去,交谈几句,那个人就地坐下喘息,岗哨急急奔了下来,径直奔向张斗魁。
顾岳他们很快知道出了什么事。
高麻子的人,袭击了大明山一个小头领的落脚处,抢了那小头领这些天来的收获,杀了他三个弟兄,顺手又洗劫了那个村庄,杀了七个村民――那村子算是在大明山的地盘里头,不是他的羊群,高麻子现在可不会爱惜分毫。
张斗魁愤怒之余,总算还记得自己的大计,没有立刻纠集人马出去报复,只是又派了两名探子,跟紧了高麻子。
这一天下午,衡州那边也来人了。
让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是,来的是程旅长的副官肖参谋,这位也是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和程旅长是多年的老搭档了,大多时候,是可以代表程旅长说话做事的。
大家不得不琢磨,派出这么重要的手下来,那位程旅长,到底是太看重大明山这帮人马,还是太看重顾岳以及顾岳身后的顾李何三姓?
肖参谋带了两名卫士,不过他们三人身上的枪支,都交给领路的两名劫匪收着在,以免引起误会。
肖参谋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外表极普通极不起眼,让人转眼便忘,见了面,寒暄没几句,便和顾岳聊起讲武堂的旧事,当年他在讲武堂时,教过他的那些教官之中,哪位教官走了,哪位教官还在,现在是否还是那德性?课程变了没有?校歌学了哪几首?食堂的饭菜有没有新样式?那个炒菜出奇难吃的大厨换掉了吗?住的哪间宿舍?哦,那间宿舍的墙壁曾经被走火的枪支打出一个洞来,那弹洞现在还看得见吗?种种琐碎小事,不厌其烦。
顾岳知道肖参谋是在验证自己的身份,答得自然很仔细很耐心,并不觉得受了猜疑与折辱――他上过几堂刑侦课,对比起来,肖参谋的讯问,真的很温和,而且问的问题都能够让他感到亲近与怀念。
肖参谋问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得异乎寻常,等到他笑眯眯地向顾岳说道:“顾学弟,待此间事了,咱们衡州的几位校友,可要好好聚一聚。”房中其他诸人,不自觉地都吁了一口气。
肖参谋既然来了,张斗魁筹划的大事,也就可以开始去办了。
在肖参谋眼皮底下打掉高麻子,既是交给程旅长的投名状,也是为了护住大明山的威名。
当然,能够将顾岳拖上这个战场,也是莫师爷喜闻乐见之事。
一起打过仗,这样的交情才够牢靠。
按莫师爷的想法,最好能够让肖参谋身边那两名卫士也一道参战――肖参谋他是不敢劳烦的。可惜肖参谋笑眯眯地表示,这是大明山与宝峰山两帮人马的恩怨,他是官身,就不插手了,只在一
旁观战便可,以免引起误会,让张斗魁坏了他一向标榜的道上规矩。
莫师爷被噎了回去。他就知道,能够替程旅长出面办事的人,不会这么简单地被套进去,但还是觉得可惜。若是这肖参谋有顾岳的三分冲劲就好了,不须他多说,便义愤填膺地主动要求一道去打高麻子这伙杀人越货的土匪。
安排人手的时候,蒋黑皮念念叨叨地抱怨道:“还没当成宋江呢,这就要去打方腊了,难怪得说官字两张口,说话有两手!”
还没念完,张斗魁一巴掌拍得他打了个晃:“少说废话!不下本钱,哪能赚大钱?”
肖参谋的算盘,他和莫师爷都明白得很,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吃亏哪能占到大便宜?
高麻子的人马,分成了三拨,张斗魁权衡之后,决定只全力对付高麻子这一拨,另外两拨人先盯紧了,暂且不动。
对于这样的安排,肖参谋私下里向顾岳赞道:“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深合兵法之道嘛。张斗魁坐得住大明山这伙悍匪的头把交椅,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顾岳端着一杆□□正在温习瞄准与射击。肖参谋这一次并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四杆新枪两百发子弹,其中一杆□□便到了顾岳手中,虽然也是汉阳造,用起来比张斗魁这伙劫匪手里的老旧□□要顺滑得多。听了肖参谋的感叹,顾岳停了一停,有些不解地道:“高麻子那一拨,兵力最强,枪也最多,张斗魁为什么不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肖参谋笑了起来:“顾学弟,张斗魁得让我看到他的诚意。”十张空白委任状可还在他手里攥着,没见到真章,怎么可能填写了发下去?
顾岳脱口说道:“张斗魁会不会以为肖学长这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翁之利?”
肖参谋失笑:“张斗魁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吧?有何校长与蔡会长做见证,顾学弟做保人,还有肖某在这儿算是半个人质,程旅长的诚意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张斗魁有什么好疑心的?”
更何况,张斗魁是个识时务的人,莫师爷又一心要推着他们这伙人往官道上走,怎么敢不拿出十分的诚意来取信于人?
空中忽然传来老鸹刺耳的嘶叫声,顾岳抬手便是一枪,正中池塘对面那株老苦楝树梢上空盘旋欲下的那只黑老鸹。村中的几个孩童欢叫着跑过去捡掉下来的老鸹。肖参谋鼓掌笑道:“顾学弟当真好枪法!”
顾岳笑笑:“大概是练得多,用子弹喂出来的。”略想一想又道:“先父枪法也极好。“
肖参谋若有所思:“说起来,程旅长部下,以前也有几个李家桥来的,两个姓顾,一个姓李,还有两个是李家桥的小姓子弟,不过听说都是练过拳脚的,枪法都不错,力气大,端得稳枪,又眼明手快,瞄得准打得快,因此陆续都被省城那边瞧中调走了。”
顾岳自小学什么都比旁人快,尤其是枪法,一上手便看得出不同来,习以为常,故而从来也没想过其中缘故,此时听肖参谋说起,约略也有些感悟,托着□□,不觉沉默下来。
他从记事以来,就是鸡鸣即起,一个时辰的早课,临睡学一个时辰的晚课,雷打不动,从拳脚到吐纳,内外兼修,最开始时,常常因为听不懂或是没做好而被父亲责打;午时桩从一刻钟慢慢加到一个时辰,站桩的同时,还得背诵历代兵法与战例,以及白天里学堂的功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他习惯成自然,哪怕离开了父亲,也会坚持不懈。
因为成了习惯,顾岳自己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同窗们为此对他佩服不已,尤其是进了讲武堂之后,不但同窗敬佩,便是各位教习也往往另眼相看,认定他年少有为、前程无量,或许正因为此,当那个斩草除根的命令以唐继尧的命义发到讲武堂时,讲武堂总办会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着底下的教习悄悄通知顾岳,由着学生们掩护顾岳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