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闻言微微睁大双眼。其实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预感到，林伽南可能会是一把利刃，可以捅破她心里的瘤。
也许不再遮掩着，任由利刀剜走这瘤，让脓水流走，重新结痂，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时不时的发炎、阵痛。但是如果连痛苦都没有了，她还剩下什么呢？
还能用什么来证明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切实的存在过？她还不愿意啊，她宁愿抱死这痛苦，还不愿松手。
她笑了笑，“林总，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认识的人。刚好也在T大读书，又去了哈佛，所以顺口问您，不用放在心上。”
林伽南对这个答案很不满，但是也不想再继续。
☆、书店
到达目的地，苏眉本想道别，没想到林伽南说自己好久没逛书店，也要留下，苏眉不好拒绝。
两人将车停在附近，慢慢步行到书店前爬满紫藤的长廊。林伽南感觉苏眉停下脚步，侧头看去，但见苏眉正举起手机对着书店大门拍照。苏眉拍完笑了一下，“我是标准游客，打个卡”。说完就自己往前走去，也不顾林伽南。
两人进店时，店员看着林伽南楞了一下，随即礼貌的微笑点头道：“你们好，欢迎光临”。
苏眉顺着店员视线看去，林伽南这身商务打扮和这书店气氛着实不太相称，苏眉微微摇头叹气，自以为做得隐蔽，林伽南却竟有了一种被人嫌弃的错觉。
店中的书是注重社会价值和文化品位的，随意翻看书籍，不会让人觉得读书只是为了消遣时光，或是为了通过某次考试、某门功课，这给苏眉最初的印象甚好。她转头去看林伽南，林伽南也确实如他所言，似乎就是来逛书店的，很认真的浏览着一排排架上成列的书。
当即苏眉便不再多想，认真逛起这间坐落在南大边上，全国出名的书店来。
“不要放弃真实，这点仅有的真实再放弃，就什么也没有了。人生如梦，但人生比梦真实一些，所以值得活下去。梦中情人，还是不如真情人，我要见那个真情人。”苏眉看到作者的名字，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刚好看到这样一句话，不由的笑了一下。
又翻开另一本，心下解郁，笑的无声，却很开怀。
林伽南好奇的看向她，苏眉已然沉浸在书内情景中，完全忘却了现实。她笑眯眯的挥手让林伽南过来，待他来到身边，急急忙忙献宝一样指给他看。
林伽南顺着苏眉伸出的葱白一样的手指，看书上这样写道：
“
第一次试着写“小说”，写一个男知青第一次和女孩子睡觉，看到女孩子穿着花布裤衩，觉得美得直叫人头晕眼花。起先以为是那花布“设计”得好，后来又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另外一条花布裤衩，也美得叫人喘不上气来。这才知道，随便什么狗屁不通的花布设计，只要包在女孩子的屁股上就一定好看！
”
苏眉还在兀自的笑着，并期待林伽南的反应，她确实只是单纯的读到好玩的情节，想找人分享而已，却见林伽南看着书的神色越来越怪异起来。她脑袋嗡的一下恍然意识到，这书中描写似乎真的不合适约林伽南同赏。
苏眉当机立断，抢过书来放回原位。手指向另一处“我去那边逛逛。”脚底生烟溜走了。
林伽南错愕后竟轻笑出声来。
饶是走了一大圈，确实也有不少有趣的书，但苏眉想要的几本始终都没找到，她有点失望的来到一排书前，顺手拿出一本白居易的诗集看了起来。
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
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
十三行坐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二月繁霜杀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
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
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林伽南极少有这样的闲暇，他随意走走看看，倒也生出浮生半日闲的轻松感。他驻足到一片满是明信片的墙前，无数人的心里话，就这样挂在显眼处，署名的，佚名的。林伽南想起自己的妹妹也曾热衷于明信片的游戏。他脸上极短的出现了一抹温柔的笑，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孤寂。
林伽南看时间已过去许久，找到苏眉时她正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沙发边桃红色的钓鱼灯刚好挡去苏眉半张脸。想起多年前看过的那一张蜡笔画，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半脸隐在桃花后，笑得眉飞色舞的神采掩不住的扑面而来。
“所以，是你在捉弄我吗？”他忍不住对着记忆里的阴影发问。
林伽南留意到苏眉半天没翻页，走近她，一点反应也无，已断定这是在发呆。他往书上看过去，只看得清“简简吟”三个字，足以让林伽南浑身的不畅，满怀的厌恶。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闷声问要不要出去喝点什么或是吃点东西。苏眉愣了愣，微微点点头，应了句好，合上书，放回原处，与林伽南一起出了门。
林伽南在附近找了间茶室，要了些茶点，苏眉一概说好，唯独多点了一杯茉莉香片。
茶室虽在闹市，却是幽静之所。两人就这么对面而坐，林伽南看她将茶杯握着，偶尔放鼻间闻一闻。
涩声道“怎么不喝？”
“我外公喜欢喝，而我更喜欢闻它的味道”苏眉笑。
林伽南看着苏眉，感觉脑海里，记忆暗格深处中的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个人，喜欢每天清晨泡一杯茉莉香片，也是这个样子，只闻不喝。他也曾问“怎么不喝？”
“她喜欢闻这个味道，心情不好时，闻到这个味道，她就安心。”
彼时那个人似乎看到什么似的，温柔的笑着回答他。
那个她，是那个人一直放在皮夹里层，用透明胶带平整裹着的，蜡笔画片里的少女；那个她，是那个人一直拒绝林伽南最心爱的妹妹的原因；那个她，是那个人一直等待却只出现在他们谈话里的幻影。林伽南终于承认，那个她，也是此刻坐在他面前，低头浅笑的苏眉。
林伽南百感交集，冷冷的眼神看着苏眉，“你知道的，他已经死了。”她也已经死了。
苏眉虚握着茶杯的手指抑制不住的抖了一下，她将双手紧紧贴着杯子，感受到玻璃杯微微的热度。稳了稳声音“听人说过。救人出了车祸。”
林伽南突然有些不忍，望向别处 “是。”
苏眉眼睛没有焦距的盯着外头低低的阴云，“想救的人……救到了吗？”
林伽南良久沉默，深叹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活得很好。”
“那就好。”苏眉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杯中茶叶，微微笑了。
两人陷入了更深的清冷。
☆、危险
林伽南觉得时间变得很慢，慢到好像有无数蚂蚁在他心头爬啊、爬啊。
他已经做好准备回答苏眉会问的更多细节的问题，比如“怎么发生的？在哪里？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在校园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他有没有提起过我？”之类的问题。
然而苏眉只问，“救的人救到了没有”。现在，竟然又微笑了？
林伽南心头那块石头又压了过来，他顾不上仪表，松了松衣领，到前庭抽了根烟，才觉得舒缓一些。
梧桐树阴下，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苏眉跟在林伽南后面，看着夕阳余辉洒在他的背上，树枝阴影一层一层斑驳的爬过他的衣服，校园内学生三两成群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时有好奇的眼神投来。恍惚间苏眉好似半梦半醒，眼前背影犹如梦中景象，她克制住自己想去拉前人衣袖的手，放慢脚步，压制不住的悲伤感一阵一阵袭向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淹没了。之于过往，能留下的如此有限，为何不能眷恋？
李正以为苏眉还在上课，并没有联系她。苏眉很庆幸，她此刻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面对李正。
这些年，她真的努力了。可不可以就让她沉沦一次，让她好好回看浮生，让她不再伪装的，彻底的放开？苏眉很想，但是她足够理智，也足够傻。不可以放手，过去了不是吗？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过去了不是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这些偶尔泛出来的情绪，总会被压下去，随着光阴流转，肯定会全部消失殆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