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的,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帝急切道 “快传御医!”
转头狠狠瞪苏昭仪一眼,“来人,送这妇人去冷宫!”
宋期和张亦棠围住平躺的陈凇,陈凇决然拔下烛台,按住伤口,伤口源源不断向外冒血。
宋筱颤着手跪在他身边,目光呆滞,完全懵了,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她难过至极,难过到五脏六腑跟着疼痛,不可抑止的疼痛。
这是因为什么?
陈凇一手捂着伤口,一手寻到她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看着她,眼露怜悯,还来不及说出真相,他就要离开她了吗?
——我可怜的女儿。
那年花前月下,他跟心爱的女子私定终身,后来留下信和信物毅然离去,那信物便是一对银手镯,说等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他就回来娶她,这副银镯是他仅有的贵重物价,说是要送给他们第一个孩子的。
后来,他无意中进了宫,又进了敬事房,再出来时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阉人,他时常感慨,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即便飞黄腾达了,即便能挥金如土了,可他还能回到从前么?
他不允许心爱的女人一辈子给自己当对食,他宁可放她飞翔。
他寻过她,可她早已不见了影踪。
若不是看见那对银镯子,加上宋筱的容貌,他又怎会感慨缘分二字,父女情,亦是缘分的一种。
——筱儿,你是我的女儿,可我不敢认你啊。
——为父是阉人,会让你一辈子蒙羞的。
他是宫里最得宠的宦官,宫人怕他惧他,像逸王说得,他甚至可以在后宫一手遮天,也或许可以在殿前有足够的威严,可他却自卑到不敢与亲生女儿相认。
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宋筱用另一只手拽住御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戚道:“救救他,快救救他。”
而他们紧握的手,一整晚都没有松开过。
陈凇是在昏迷十天后醒来的,醒来后很安静,像被抽空意识,如片枯黄落叶。
御医说,他能醒来已是奇迹,至于何时恢复意识却是不定数。
皇帝派人送他回宫外的宅子休养,由几个小太监伺候左右。
宋筱每日都会来陪他说话,令她惊奇的是,即便他们两人之间几乎没交集,年纪相差甚大,可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从她小时候的糗事到长大后的小秘密,其中最大的秘密当数她对张亦棠感情的变化。
天气转凉,宋筱捧着毛斗篷,脚步轻快地穿梭在陈凇府里,下人们见到她纷纷行礼,她回以浅笑。
跨进屋子,见陈凇呆呆坐在堂屋的软榻上,宋筱笑着走过去,伸出手,“送您的,喜欢吗?”
陈凇不会回答,宋筱坐下来给他披在肩上,自顾自说:“明儿我要出趟远门,祭拜我的生母,打从有记忆起,我对母亲就没有印象。”
她轻轻“唉”一声,歪头看他,“莺啼说,我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子,邻里都很喜欢她,可她只喜欢我的生父。”
低下头,搅动腰间香囊,“我的银镯子丢了,那是我生父留给我的,不知他过得如何,会不会知道世间还有一个我呀。”
呆滞的陈凇忽然流泪。
宋筱赶忙为他擦拭,“您听得见,只是醒不来对不对?是不是我触到您的伤心事了?”
——也许他也有家人呀。
宋筱又对着陈凇讲了许久,陈凇还是没有反应。直到天色昏暗,宋府的丫鬟催促了几次,她才依依不舍告别。
“我走啦,往返大概两个月,到时候希望您能清醒,我还没请您吃饺子呢。”
宋筱站起身,弯腰正对陈凇呆愣的脸,陈凇相貌上乘,有着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可这会儿苍老了许多,连双眸都黯淡了。
扶陈凇躺在塌上,掖好被子,宋筱蹲在塌沿,抚平他微皱的眉宇,“陈伯伯,等我回来再给您唱歌。”
她唱歌不好听,可陈凇似乎很喜欢,所以她每天都会给他唱上一曲儿。
宋筱转身之际,塌上的人睫羽颤动了几下。
第33章
景王和逸王先后失宠后,皇帝对太子的重视度与日俱增,皇后看在眼里,嫉在心上。
原来一直以来,太子都是大智若愚的人,冷眼看着她和苏昭仪斗来斗去,看着景王和逸王两败俱伤,深藏不露。
太子才是宫斗的好手,她自愧不如。
皇后也像瞬间苍老了般,整日郁郁寡欢,前些日子,裴隐奉旨暗中调查苏昭仪和太医的事,有了眉目,后宫妃嫔都在相传,说设计苏昭仪的人是皇后。
本来作为筹码去监视太子的莺啼竟然深得太子宠爱,太子为了莺啼不惜跟她当众翻脸,她觉得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白白送了太子一个美人不说,太子还不领情,虽然她将莺啼送给太子另怀目的,可现在景王彻底失宠,她能仪仗的皇子只剩太子,她本想和太子改善一下“母子”关系,可太子忙得很,很懒得跟她周旋。
皇后郁郁寡欢,没多久就病倒了,景王听说后,派人彻夜回宫,请求皇帝开恩,送皇后与他相聚。
几日前,裴隐同样查得景王与大臣之女纠缠一事是被逸王设计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过景王性野暴躁,狂傲自大,不遭点罪不知道自己的分量,皇帝本就不心疼他,便没将他召回。
皇帝询问皇后是否愿意放弃后位隐姓埋名,皇后却问皇帝爱过她么,皇帝没回答,皇后惨淡一笑,携着皇帝写给景王的亲笔信,叩首离去,至于信的内容,只有父子俩知道了,不过此生景王再没踏入过皇宫。
后宫里,有热热闹闹的宠妃寝宫,也有凄凄惨惨戚戚的冰寒一角,苏昭仪有些羡慕皇后了,她一直在等儿子将功折罪回来接她,寻一清幽之隅,余生淡饭粗茶。
——
莺啼凭借记忆,带着宋筱和张亦棠找到了薛氏的坟冢,祭拜后,宋筱独自在坟前伫立良久,等夕阳西下,三人一起下山了。
秋风扫落叶,伴着黄沙,一道身影慢慢靠近坟冢,他抬手触碰墓碑上篆刻的字,目光柔和,手指轻颤。
“薛姑娘,秦无情来看你了。”陈凇哽咽道。
陈凇本名秦无情,无情,人如其名。
他坐在坟前一整晚,缅怀故人。
清晨的霜露打湿衣衫,他对着墓碑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没痴傻,而是借此机会好好与女儿相处了一段时日,倾听女儿的心声。
他不姓陈,可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还是他,老奸巨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还是他,固执己见,即便寻到了女儿,也不会相认,他想他的余生又多了两件事,定期前这里扫墓,默默保护女儿。
而与他常伴的依然是孤独。
下山的时候,秋风不再凛冽,似有故人在轻抚他的面颊。
陈凇流了两行泪,手里的巾帕忽然被风卷走,飘浮入山谷里。
……
很久之后,相府门前红绸繁花,挤满看热闹的百姓,今儿是少府寺卿张亦棠迎娶丞相府养女宋筱的大喜日子,孩童们你追我赶,在相府门前欢笑连连。
后罩房内,宋筱身披凤冠霞帔,妆容精致,正与莺啼、楚嵇说着话儿。
一直以男装扮相示人的楚嵇今日为了能做娘家人送亲,特意换了女装,让不知她是女儿身的人们差点惊掉下巴,也令不少未婚男子惊艳不已。
楚嵇之美,胜在眉宇间那浑然不输男子的气概,往人群里一站就是极为惹眼的。
相比楚嵇的打扮,莺啼的穿着更为讲究,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人,一言一句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
外面响起起哄声,屋里人估摸着迎娶的队伍到了。
楚嵇不怀好意地拍拍宋筱肩膀,挤眉弄眼道:“激动吧,是不是恨不得立马奔向新郎官?”
宋筱面露羞赧,嘴硬道:“才没有,我可舍不得爹娘和大哥。”
“别装了,嘴角都翘起来了。”
“……”
莺啼拉住楚嵇,“楚二爷,你就别打趣筱儿了。”
楚嵇点头,“行,那咱说说你肚里的,猜猜是男是女?”
莺啼下意识以衣袖掩住肚子,生怕大剌剌的楚嵇没个轻重。
瞧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楚嵇撇撇嘴,“太子何时娶你?”
“别乱讲。”
娶,那可是要享受太子妃的待遇,莺啼从不敢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