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是个非常出色的哨兵,果敢刚强,富有魅力,这一点一目连深深地了解并且为之着迷。
他同样知道,荒没有对自己说过“爱”。或许此时此刻泡在海水里听他啰嗦的向导是谁都行,自己只是恰好出现在这个位置。恰好他们精神契合,恰好他们肉|体相配,恰好他们可以共同行动天衣无缝;恰好不等同于唯他不可。
一目连小心地隐藏起这份忧虑避免让荒察觉。在静悄悄的星夜下划动双臂,拍击冰冷的海流。他不是个善于吵架的人,只是善于倾听,荒的每一句指责他都记在心间。
精神连接的那一端没有传来任何情绪的波动,似乎那位哨兵终于厌倦了担任播报员,重新专注于游泳中。
——隐约有些不对劲。
不是天气。海风温和,月光清朗,没有积云或海雾。
四下也不见船只。
隐藏着莫大秘密的海洋保持着可疑的沉默,在暗处,巨型黑影缓慢潜动,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似的。
一目连紧紧盯着荒的背影,无法说明自己的担忧究竟从何而起。
荒猛然调转身子向他扑来,奋力抓住了一目连的手腕。他防备不及,瞬间就被拘入了宽阔的怀抱中。
“怎么——”
片刻之后,一目连才意识到荒提前察觉的危机已经降临。
——水母。
海面发出微弱的荧光,仔细看来,并不是海水在发光,光源来自上下倒置的水母,它们似乎是在睡眠中随海浪漂流,缓慢喷出内腔的水。
有一大片水母,或远或近。
近身的水母有一些似乎是醒来了,吞|吐着离开抱在一起的两人。荒用脊背迎着水母群,单手紧搂住一目连,带着他横穿看上去铺天盖地的荧光。
荒游得极为奋力,因此另一只手也一并发力搂得极紧。与此同时,一目连感受到了精神连接的强烈波动。
——要如何描述那种情感呢?不安的、担忧的、决绝的,所有都混杂在一起。
他的腰部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火辣辣地刺痛,可一目连无暇在意它。他知道这是水母触|手的鞭打造成的,来不及想象会有多少毒素注入伤口。荒咬紧了牙,用背部抵挡下的攻击是一目连承受的上百倍。
“荒!”
“不要分心!”
密集的触|手在洋流中漂动,织成一张大网牵扯着他们两人;而荒不以为意,仿佛以身做利刃撕破囹圄,硬是在满眼荧光中劈开一道通路。
海水渐渐变得清澈。等到荒终于松开对他的束缚时,一目连发现他们已经游出很远。荒虽然放松了,却并未离开他身边,倒是抢先开口问道:
“一目连,你受伤没有?”
没有经过任何掩饰的情感铺天盖地笼罩而来,一目连确信了,这是向来孤高的荒最真诚的反应。
“我没有,受伤的不是你吗?”
荒撇了撇嘴。“这是无毒的水母,我不会有事。”
“……你替我拦住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是无毒的吧?”
荒冷静地凝视进他的眼睛,如同在回复晚餐是不是要外食一样简略地回答道:“大概。”说完后,他闷闷地扭头继续前游。
他健美宽阔的背上布满了笞邢般的红痕。
最后,荒与一目连登上了布满多边舌甲藻的海滩。在海浪拍击的作用下,这种小小的藻类发出明亮的蓝色荧光,远望过去,如同是倾尽宇宙之繁星、摇坠在起伏的涌浪中。星光簇拥着泅水而来的旅人,贴在他们赤|裸的肌肤上,明灭着,渐渐失去光彩。
一目连疲乏地躺倒在沙滩上。
荒走开了两步,见他倒下了,又折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抱歉。”
“对不起。”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
“让我们陷入困境的是我的失误。你的指责合情合理。”
“错还是在我,我没有检查油箱。”
“油箱事小。你批评我马基雅维利主义,我承认确实如此。我以后会注意。”
“那是气话,不用在意。比起这个……伤口疼吗?”
“我把痛觉遏制了一点,没有大碍。回去擦些药膏就行。你身上也有伤,不该瞒着我的。做出游回来的决定是我太过冲动,后果我来承担。”
一目连苦笑了一下。
“毕竟你一直以来都在和哨兵相处吧。一群哨兵应付水母大概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荒伸手绕过他的肩膀,把一目连稍稍地架起来一些,枕在自己腿上。由大陆吹向海洋的风拂起他的潮湿的头发,荒小心翼翼地伸手,替一目连擦掉沾在脸上的沙砾。
夜空中星斗明亮,与海岸线上水藻的光斑互相呼应。海夜交织的尽头处,遥远的光束偶尔把紫红的天空惊诧地点亮,瞬间便又熄灭重归于寂,只留下视网膜上一块斑斓的残像。
“我会学习的。”荒斟酌着字词,“也许这是个我要用一辈子学习的科目。”
他们的精神连接安宁又稳定,像是一条舒张的血管,把两个单独的个体紧密地勾连在一起。
“学习什么?学习怎样对我好吗?”
完全放松了的一目连躺在荒的怀里,不由得说出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学习怎样和你度过今生。我做的不够好。”
“你在学校里学习的东西,从来没有哪一科需要耗费这么多精力吧?”
“我喜欢挑战极限。”
荒捋着一目连半长的头发,他的精神图景广阔地延展开来,将眼前灿烂的大海完全收纳,而一目连也把握着这个机会梳理起哨兵的思绪。他们从未有过如此试探性的、极为克制的温柔交流。或许是因为疲劳和肉体上的疼痛,或许是因为幻境一般的星与海,或许是因为无法预知的死亡的魅影。
“一目连训导员,我刚才的表现能得到多少分?百分制。”
“……八十五。”
“苛刻。扣分是因为我没有挡住的那些伤口吗?”
“恰恰相反。扣分是因为你替我挡住的……如果那真是毒水母,黑暗哨兵也必然无法抵挡。”
一目连仰起脸庞,抚摸上荒的面颊。眼前的男人罕见地流露出近乎少年似的纯真,他的眼睛像是在发亮,面容端庄而严肃。荒低头与一目连对视。
“‘哨兵应保护他的向导;向导的生命安全得到保障后,其次考虑个人安危’,这是‘向导与结合’这门课的卷首语。”
“你明明告诉我这门课你睡过去了,没有听。”
“为了满分过考核,书我还是看了的。”
“但我这门课是自编教材。‘向导一目连’的卷首语是,‘无论何时,生死与共’。”
一目连微笑了。
——生死与共。每个人都是1/2,一同活着,一同死去。他先前对荒的质疑现在看来不异于无理取闹,没有任何爱的言辞可以与那布满鞭笞伤痕的脊背媲美,疑问的潮水在行动的金石前被击碎成浪花。
“这可是你说的。劳驾某位念子向导不要总是想着救人,冲得比哨兵还猛。”
“批评我吧。”
荒俯下|身子,用一个浅浅的吻批评了这位得意忘形的向导。而向导又用热情的舌吻回应了他的哨兵,不思悔改。
在晴朗夜空笼罩的某处小岛上,两个人缓缓地纠|缠到了一起。
最终,这场彻夜的海滩激|情以一目连着凉患上感冒而落下帷幕。
* * *
一目连将燃料搬上借来的小艇。
荒从远处走来,颇为嫌弃地抱着一筒压缩饼干。他们这次学乖了,晓得要储备好能够果腹的食物。显而易见,荒对被选中的充饥食物并不满意。
“就算我流落荒岛,我也不会吃这种加水后像呕吐物一样的东西。”
“没有那么难吃吧?”
“连那些信天翁都不会吃的。”
一目连从他手上接过饼干筒,想起来什么似地问道:“说到信天翁,你注意到那个孤零零的大个子了吗?它的伴侣没有来。”
这座海岛是黑脚信天翁定情的岛屿。每年的这个季节,它们结束一年间海上漂泊的日子,来到陆地上进行繁殖。信天翁对爱情忠贞不渝,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它们在岛上相遇、定情、繁衍后代——仅仅在岛上。离开海岛后,它们各自挣命,为下一年的相会努力生存下去。
就会有这样的情况:一方上岛后,在无数欢喜相逢的恋人中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只信天翁。有的直到繁殖期结束也无法等到团聚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