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副看破红尘的姿态,将一个小匣子塞给万泥,里面盛满了各色名贵珠宝首饰,“我已经倦了,想一心去宫外清修,希望你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万泥见她这般通透达观,把盒子还给她,点头答应了。
她向皇帝有意无意提及此事,皇帝及时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内涵,于是同意了。
宋美人出宫那日万泥正在御前当差,宫里小公公通报说宋美人想临行前见她一面,她便临时找了替班,急忙忙的前去送行。
宋美人抱着一捆捆书画,迎风发丝乱舞,书画被刮跑了好几卷,万泥弯腰帮她捡了起来,她无意窥见画上居然是一个女子。
“画还在,画中人却已不在了。”宋美人叹息,“人呐,一辈子能有一个人把自己放心里,哪怕不是完完全全,只是个替代也好。你说是不是?”
她觉得宋美人这话说的很矛盾,都是替代了能有什么好?
“皇上心里有你,先王后都走了好几年了,你若是好好跟皇上相处,将来呀指日可待。”
万泥像一片无知的叶子,“我,跟先王后有什么关系?”
这时宋美人方一惊一乍地掩着嘴,“哦呀,怪我说漏了,你别忘心里去,其实呐,你跟先王后长得特别像,脸就跟照着她描的一样,难怪皇上见了便魂不守舍的。”
她食指犹如蜻蜓点水,落在方才万泥捡拾的画卷上,“你看,是不是很像?这可是我当年比着皇上亲作的原版费心描的呢。”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第30章
万泥感觉自己像青花里的蓝,欲沉,欲清醒。
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白嬷嬷会把初出茅庐的自己安到太后身边,为什么自己屡次冒犯皇帝却皆被宽恕,为什么他对自己无缘无故的好,这些,都拜先王后所赐。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她冷冷清清回了未央宫,心里风风火火。
山路上湿渌迷蒙的雨水,狂野疯长的野草,不久前的一切历历在目,久不曾见的狸猫,章华台的雪,那晚枝桠纤繁成晕,白日洗练澄明,此刻的墨色天空却是迷迷濛濛,灰而起紫晕,心念转瞬苍凉而冷淡,她再度失去了呼天抢地的快乐。
就好像失去了快乐的权利。
她尚未了解他,爱上他,便以尝到了面目全非的滋味。皇帝所给予她的灼热,泪满襟的滚烫,如今冷却,习于冷,志成冰,明明白白是假的。
自从身在帝王侧,她便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斗争中,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明谋暗算,不胜虚风。
如今,她觉得自己很累。
萧眠见她一人在宫门前傻愣着,在她面前拂了拂手,“你在这儿干嘛呢?”
万泥赶紧说没,她的表情混沌如墨汁,一个没着没落差点磕殿前盘龙柱上,幸好萧眠眼疾拿手背给她垫住头,不然可得磕傻了。
她忙不迭地道谢,萧眠摇头,“今晚要在章华台开践行宴,你可长点心吧,别又出差错。”
“践行宴?”
“是啊,皇上已经下令派南业挂帅讨伐白水望,本来这事是很早便做决断的,可惜前不久匈奴肆虐,只好延期到现在。”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关照万泥一眼,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同情。
万泥的表情又如同墨汁一样安宁。
践行宴上,皇帝举樽祝酒,群臣不醉不归,宴会进行到尾声时,满脸红扑扑的南业起身,吞吞吐吐向皇帝敬酒,“臣想向皇上要一个人。”
“哦?”皇上挑挑眉,百官也顿时竖起八卦的耳朵,这位少年将军可是出了名的耿直木讷,如今竟向皇上开口要人了,实在很令人好奇要的是谁。
酒壮人胆,南业终于将自己数日来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喊出来,“臣想向皇上要御前的万泥姑姑。”
此言一出,众臣吸气,他们也都听说了小道消息,知道这位万姑姑可是皇帝中意的人。
南业也忒不干眼色,敢跟皇帝抢女人,难怪会被派去讨伐白水望,群臣思索着,好像顺理成章就是这么回事啊,他不就是被派遣着打头阵了吗?
这个铁憨憨。老狐狸们皆是摇头。
皇上波澜不惊,他食指扣着琉璃案,“你既然是要万泥,那不妨问问她的意见。万泥,你愿意跟着南将军么?”
他话语随意,俨然将此当做玩笑。
南业除了性子比他单纯点,有什么比得上他的?皇帝心里冷哼,万泥又不眼瞎,他都表白到这份上了,她是绝不会随便答应南业的。
“奴婢愿意。”万泥视线直直望向殿门,她没有看向任何人,话语平静,古井无波。
群臣不嫌事大,举殿欢呼起哄。
席间的凌拂也呆了。
“不可。司衾万氏,出身低贱,与南家名门世家不匹,南将军,朕为你赐婚宁国公家的小姐,门当户对,正是相宜。”
皇帝不知怎么说出这些话的,他只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傀儡质子,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仿佛一直以来,他追求她,便是为了失去。
他将视线转向身侧的萧眠,心中已有定论,“萧眠,你还未成亲罢?”
萧眠摇头,“启禀陛下,臣乃残缺之人,人道之事不能,怎么能随便与人成亲呢。”
皇帝不以为然,“内宦有家室的不在少数,你跟随朕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就把万氏赏给你吧,择日大婚不得有误。”
萧眠只得领命。
万泥也下跪领命。
凌拂在席间听不下去,要开口阻拦时被南规劝下,他搂着她的腰使眼色,“陛下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凌拂这才冷静下来,然后她啪的一声拍他手背上,“你爪子往哪儿放呢。”
南规道貌岸然把手缩回。
宴席沉沉结束,内殿,烛芯在融塌的蜡堆里软垂,烛火幽微,飘闪不定。
案前的酒樽次第渐空,皇帝默然,“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万泥跪在他身前,挺直了腰板,“是,奴才说喜欢南将军。”
“你们才见过几次面?”
“一见倾心,再见恨不能相许。这个答复皇上满意么?”
皇帝愠怒,案上的酒樽尽皆被扫在地,满目狼藉,“你明知道朕对你的心意。”
“难道正因为是陛下的心意,奴才所以必须要受么?哪怕奴才不爱陛下?”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扎人,皇帝无法再容忍,倏地起身,将她拽起来质问,“你就是仗着,仗着,”他一时语塞,万泥面无表情答,“仗着奴才这张故人脸?”
一刹那,皇帝的眸光镇定不复,宛若惊弓之鸟。
万泥继续道,“陛下与先王后情深意笃,奴才不敢涉足,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奴才,奴才定感激不尽。”
她的脸上好似在落雪,薄薄的寒霜素裹,决然转过身去,皇帝抓着她纤细的手腕,万泥轻轻甩落,简简单单拍掉一座江山,声音缓缓,“陛下,请自重。”
“自重?”他冷冷吱了下,抓着她的手不松,眉宇间似有了怒意。
他是一颗心冰火两重独钟清清,她却抵触厌恶散情郁郁,两人对视了良久,终究他还是放了手。
“你想要离宫,朕成全你。”他抵着下巴,脸颊清瘦而苍白,“明日朕就赐你和萧眠成婚,放你出宫。”
所有的风声在此刻全部释放,从遥远的天边山谷汪洋河流一齐传来,暗流涌动咆哮呐喊,饱满而耀眼,万泥告退了,他看着她单薄成纸的背,很想冲过去问她冷不冷。
可他明明比她还冷。
这一夜,万泥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睁眼,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隔着水纹侵染的轩窗看到了外面的天地,晶莹的月,红色的枝桠,生命在冬日里总有一种无法救度的旺盛。
第31章
内殿,夜深深处归于沉寂,皇帝的眸光宛若萎去的蜡烛,光和热一同消散。
他等了很久很久,估计她应已睡下,走到窗前看着看了无数遍的新月,纤细温黄的一道沟壑闪在静谧的空中,夜复夜,打碎成年月。
夜而爱而狂,鬼使神差,他夜游出宫,推开了她的门。
万泥在床上云一样漫散酣眠,皇帝眉眼低垂,眼一时清明,像清风拂过稻田时的掠影,他蹑手蹑脚爬上她的床,不敢触碰,身子离得如此之近,她的心却是如此之远,远而薄幸,浑然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