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得很粗略,完全是为了应付尼禄。学习结果如何对他来讲不痛不痒。
榕树的青绿色透进百叶窗,光影层层分明。尼禄倚在窗内,从间隙里往外看。一抹淡绿覆上他稍显稚嫩的眼眸,十分青春。
罗德躺在榕树干上,一手枕在后脑下,一手捧着羊皮纸。
羊皮纸上写满了最简单的希腊语,那是尼禄给他布置的任务。
罗德桀骜凶悍的身影象一笔黑点,硬是不应景地点进这烂漫的青色树荫中。
尼禄推开窗,用比青叶还脆的嗓音问道:“能看懂吗?”
罗德撇过脸,视线从羊皮纸的上沿射出。他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凶戾,不掩饰到极致竟有单纯的意味。
“看不懂!”他以纸张当扇,焦灼地扇两下驱热,“这些怪符号就象虫子一样在蠕动!”
“那我用拉丁文解释给你听。”尼禄耐心地说。
他拿出一张相同内容的羊皮纸,压平四角,平静的脸庞没有一丝不耐烦。
尼禄浏览一遍,极强的语言能力使他张口就能翻译:
“抬头向天神朝拜,魔鬼藏匿于你影中偷笑;
俯身与魔鬼撕扯,天神从背后将你拥抱。”
罗德嗤笑,树缝间的碎光使他半眯着眼。
他眯缝着的眼帘透出一点自嘲的笑意,“我果然是个凶狠而烦乱的人!永远都懒得参这些奇奇怪怪的哲理……”
“不!”尼禄反驳。他细致的皮肤显出一丝急切,眼里透着责怪。这种责怪象浮雕一样跃然于他的脸上,以至于他长久深藏的、那股霸道而独断的气质得到一点映现。
“你是个温柔而简单的人,罗德……”他认真地说。
罗德懒洋洋地眯缝眼。树叶投射的碎影跳动在他脸上,他的长发散落下来。
他停下扇纸的动作,蛮不在乎地说:“你是主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尼禄嘟起嘴,轻轻吹去羊皮纸上的清灰,继续念道:
“所谓的福与祸,从来不是水火不容的死敌;他们不过是命运女神的睁眼与闭眼。就象睁眼之后势必是闭眼,闭眼之后势必会睁眼;福与祸也是如此……”
罗德倦怠地闭着眼,慢吞吞地说:“那些希腊的哲学家就喜欢无病呻|吟!”
心思细腻的尼禄没有象他这样。他思索起来,手指下意识抚过刻印着的金属墨迹,树脂般的眼眸因为沉思而显得暗钝。善思的习性使他有一些阴郁。
他陷入沉思很久。
等尼禄再抬起头来时,罗德已经躺在树上睡着了。
那张羊皮纸被罗德盖在脸上遮光,随他呼出的鼻息而微微振动。他呼吸沉稳,瘦削而结实胸口稳重地起伏,那里无疑隐藏一颗火暴的、鲜活的心脏。
尼禄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微笑。
这时,奴隶走到屋前,轻轻扣响了卧室门,“主人……”他唤道。
尼禄转过脸,对奴隶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他阖上百叶窗,脸庞顿显青黑交织的光影,使他的脸有种视觉上的扭曲。
“说。”他凛着面容命令道。
奴隶谨慎地开口:“昆汀购进的那批橄榄榨不出油,这件事全罗马都传遍了……”
消息如细针般轻扎尼禄的心脏,产生一种蕴含着奥义的、微妙的痛痒感。
“榨不出油?!”尼禄语气危险,“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他买到了假货。”奴隶答道,“他买的那种甚至不能叫橄榄,只算一种能嚼着吃的青果,和橄榄长得特别像!”
尼禄的神色如沉船般下沉。他来回踱几步,思考一会,脚步忽然如哑铃般顿住。
“那是印度的舶来品……”他回忆道,“怪不得价格会那么便宜……”
冷汗如蜡油般覆上他的后背,庆幸好象一只怪猴在他脑际里上蹿下跳。尼禄欣喜的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寒毛倒立起来。后怕的情绪使他发冷,仿佛恶鬼开玩笑般地、朝他的后背吹了一口寒气。
“很多橄榄油商已经把昆汀告到了法院,罪名是欺诈罪。”奴隶说,“他们付了大笔钱款,却得不到一滴油。这还不算什么……”
戏剧性的变故,使得尼禄有一瞬间的恍神。
“很多浴场和油坊因为缺货而歇业……”奴隶继续道,“这些罪名全部都落到昆汀头上了。他在坊间的名声现在就和腐坏的奶酪一样臭……”
尼禄心感侥幸。如果没有那些灾祸,那么落此下场的人就是他了。
“活该。”他的嘴角翘起一丝残忍。一层亮光照亮他冷漠的薄唇。
奴隶深感畏惧。他小心翼翼地出声:“您购进的那批橄榄被行政官扣下了……他说要好好检查一番,以防出现和昆汀一样的差错……”
尼禄轻蔑地一笑,“很正常。他是昆汀的外祖父,当然不能心甘情愿地看我得势……”
说着,他眼里跳起一点狠辣的强光,纤细的眉锋一挑,“现在就准备马车,我要去拜访他。”
奴隶点点头。他指一下百叶窗,问道:“要我去叫醒亲卫大人吗?”
尼禄透过窗缝往外瞧一眼。
罗德睡得很沉。他的右手松垮垮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健美而沉缓的身躯就象一尊铜像。羊皮纸终于被他的气息吹落,左右摇摆地飘落到地。
“不用了。”尼禄柔声说,“让他睡吧。”
……
行政官是元老院的一个高级职位,负责全罗马的日常事务。
而这个举足轻重的职位,由昆汀的外祖父,也就是麦瑟琳娜的父亲担任。不仅如此,他还手握重兵,可谓权倾朝野。
他是麦瑟琳娜最大的靠山。
尼禄身披苍黑的袍子,踩着奴隶的脊背下了马车,走进行政官的家宅。
他压低眉锋,密集的睫毛投下深沉的黑影,使他有着不符合青涩年龄的老成。
看守家宅的奴隶立即迎上来,朝他跪拜说:“尤利乌斯大人还在午休……”
“那就叫醒他!”尼禄声色严厉地说,“如果他还装睡,就跟他提‘橄榄’这两个字!”
奴隶战战兢兢地退下。
尼禄脸色阴沉地扫视四周。
大理石廊柱以男性生|殖|器为浮雕,壁画上是色彩鲜烈的裸|体,使这里充满色|欲的气息。
有传言说,尤利乌斯荒|淫无度。他畜养了一群漂亮的女奴和阉奴,整天与他们纵|欲。
而他的女儿麦瑟琳娜正是继承了他淫|乱的秉性。父女俩甚至共用一些男宠。
很快,行政官就从屋里走出,袒露半个满是胸毛的胸膛,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
他白了尼禄一眼,络腮胡须下肥厚的嘴唇鼓动几下,“您打扰到我休息了,多米提乌斯大人。”
尼禄哂笑。他压低头颅,硬挺挺地站着,脸色灰暗得犹如蒙尘。
黑袍如冥河水包裹住他。他那幼稚的外表终于被内在的阴戾刺破,如慢慢胀裂的蛋壳。
“听说您扣留了我采购的橄榄,尤利乌斯大人。”尼禄微笑。
尤利乌斯的脸色如被钉钉似的僵硬一瞬。他肥大的鼻翼扇乎几下,顷刻就平息下来。
“为了验货,我逼不得已这么做。”他平静地说。
“可你似乎并不着急。”尼禄走上前,浅棕的眼瞳象狼眼一样凶险,“如果验货时间太长,会让我误会……您在遮掩我本应该得到的功绩。”
尤利乌斯青紫而深重的眼袋跳动几下,“您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让您重复我外孙的悲剧。他最近官司缠身……”
“如果再拖,橄榄油的价格会更高。”尼禄警示道,“到时候,他不仅要背负巨额罚款,还要承担更重的骂名,您说对吗?”
凶狠的神情在尤利乌斯脸上乍现,立刻就化为乌有了。
他虚假地咳嗽两声,好整以暇地说:“我并没有刻意拖延,您未免多虑了。验货是需要时间,而我也自愿承担其中所有的开支!”
尼禄低沉地笑起来。笑声象侵略性的瘟疫,渐渐感染了这一小片庭院。他的眼皮懒懒地垂着,两层浓密的睫毛之间,夹着他冷彻的眼眸。
他颇为病态,微笑也极具恶意。
尤利乌斯死盯着他,虚伪的面容骤然阴沉。
“您似乎很有财力,有钱去验货、畜奴……”凶残在尼禄的泛红的眼角隐现,“也有钱去帮女儿雇佣海盗……”
尤利乌斯噤了声。他松弛的面庞颤抖一下,瞬间就恢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