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阿尔伯特更加能够确定,必然有谁,很有可能还是一个身份不低的贵族,在这几天内向公爵夫人提供了帮助。
他对这口吻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一个贵族夫人想要指责她的丈夫,又不希望被对方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反将一军时,她们就会使用这样撒娇一般的语气,使得她们的丈夫别无他法,只得乖乖地承受责骂——就像他如今一般,既不能承认,又难以否认。
但眼下已经不再是继续揣测所有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背后的真相的好时机了。若是说方才他还不过是出于轻微被动的状态,随时都能反客为主的话,现在他的一个失误便已经将自己推入了完全被动的深渊。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公爵夫人。”迅速镇定下来,阿尔伯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温和得与一个正在试图哄自己的妻子开心的丈夫并无二样,“我只是有些奇怪究竟是谁将这样并非事实的想法植入了您的脑海里,仅此而已——”
“是吗?”公爵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拙劣的救场。
不过,在他的失态之后,任何的救场看起来都不可能比这个更好。
这时,公爵夫人摇了摇铃,两名男仆应声走了进来,桌上的餐盘被他们清理一新,残余着红酒的杯子也被带走,新鲜出炉的蛋奶酥则被端上餐桌。在这沉默而漫长的过程中,公爵夫人始终端正地坐着,放在餐桌边缘的双手交握着,盈满着讥讽笑意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阿尔伯特,正如阿尔伯特看似温柔实际冷漠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一般,他们不过都在利用这段时间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制定着下一步要走的计划。可在那些忙碌地进进出出的仆从眼里,只会以为公爵与公爵夫人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彼此。
他与康斯薇露会有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彼此的一日吗?
这个略微伤感的想法一掠而过,随即又被迅速烧毁。
“无论您当初与我定下协议背后隐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您都无法否认所宣称的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纯属一派胡言。那是一个完全不平等的协约,而我不知道我究竟答应了什么,您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等到男仆全部离开以后,公爵夫人才再次开口了。从她那变得低沉而坚定的嗓音来看,在适才过去的十分钟里,她已经决定抛弃温婉的贵族夫人这一角色,转而恢复在那美艳的皮囊下隐藏的豹子本性,“我知道您是一个公平的人,因此我在这几天内的确拿出了极大的诚意,履行了我当初向您许下的诺言——自然,您此时若是对我吹毛求疵,处处挑剔,大可以得出一个我还远远及不上一个合格的公爵夫人这一结论。然而,这也同时意味着,您绝不会在礼拜日去教堂礼赞的人群中见到我,不仅是这个礼拜日,还包括从今往后所有即将到来的礼拜日,甚至还包括斯宾塞-丘吉尔家族定期捐给教堂的钱款,慈善活动,等等一切——就像我先前说的,公爵大人,您若是愿意退一步,我也愿意退一步。”
她原本并不需要费如此大的劲,就能达到这一目的。
看着他的妻子,阿尔伯特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地在谈话中绕一个大圈,是因为公爵夫人在向他宣战,在向他证明,她已经拥有了能从他的手段下生还,并且反击的能力,尽管这是建立在她预测了他今晚所有可能会有的反应,并预先在另一个人的指导下做好了应对的前提下,但也足以结束先前她与阿尔伯特所处的那种极为不公平的对峙局面。
从他走进餐厅的那一刻开始,有备而来,脱胎换骨的公爵夫人就已经注定是今晚最终的胜利者。不过,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并不是一个输不起的男人。
那好吧,我就让你赢这一次,亲爱的妻子。
阿尔伯特不为人察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向她微微颌首。
“我愿意退一步,公爵夫人。”
这样,等到下一次——
你就能跌得更惨了,公爵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当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弗兰西斯还尚未离开布伦海姆宫。
第55章 ·Consuelo·
我还在想弗兰西斯, 和她的丈夫。
此时,窗外稀薄的晨光还未能穿透纱帘, 只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烟紫色的雾气。躺在伊莎贝拉身旁的康斯薇露被突然在自己心里响起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惊讶地向自己右手边望去, 发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经过几天的相处以后,她已经不会连名带姓地喊马尔堡公爵的祖母了。
你说,康斯薇露,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伊莎贝拉轻声问着。
他们是去了天堂了, 还是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呢?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伤感。康斯薇露向她侧过身去,尽可能在不让她感到寒冷的前提下拉近了些距离。
怎么了, 伊莎贝拉?康斯薇露低声说道。你不会一整晚都没睡吧?
也许我睡了几个小时, 也许没有。我就是无法把弗兰西斯和第七代马尔堡公爵见面的场景从我脑海里抹去, 当他们都握着我的双手,然后看见彼此的那一刻——
你怎么知道那么做能让他们相互看见?
康斯薇露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闷闷地回答道。那时我只是——就那么做了——就好像我下意识地知道这能成功一样。也许是因为我跟你连接在了一起的原因,好像这使我成为了一种媒介。弗兰西斯不是说过,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但是鬼魂却是吗?我想我就是那将一座座岛屿连接起来的桥梁。
她转向康斯薇露, 神色复杂, 康斯薇露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伊莎贝拉——前几天里, 她亲眼见识了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是如何粗暴地打碎了那个从2018年来到这个时代的伊莎贝拉,然后将她揉合起来塞进了一个贵族的躯壳中。她不得不承认马尔堡公爵的祖母实在比她一个18岁的少女厉害得多,只是三天的时间便能让伊莎贝拉学到她三个月都没能教会对方——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就连她自己都不曾知道——的事物。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像给玫瑰花丛剪去多余的枝条一般, 干净利落地去掉了伊莎贝拉身上一直以来所存在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那种感觉。现在,当她与伊莎贝拉对视时,她几乎认不出那个曾经盘腿坐在床上,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述关于现代世界的种种一切的少女。
对于必须要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不甘于忍受马尔堡公爵掌控的那个伊莎贝拉来说,这是好事。
然而,那也同时意味着,伊莎贝拉必须就像幼蛇蜕皮一般,摒弃所有她从2018年带来的一切,彻底挣脱开那个身份所具有的观念,信仰,脾性,才能继续向前走,才能继续成长,才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1895年的贵族夫人。
这真的好吗?
康斯薇露充满忧虑地想着,小心翼翼地确保伊莎贝拉不会听到这一切。
我之前说到哪儿了?噢,对,当弗兰西斯与第七代马尔堡公爵见到彼此的那一刻。
伊莎贝拉的声音又在康斯薇露心里响起了。
你看到了他们当时注视着彼此的眼神了吗?他们整整分开了15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期间能告诉他们:“你们总有一天会相见的”。如果我没有出现,他们就将会这样无休止地在彼此身边徘徊,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对方,这一切只为了告诉对方一句话——当我注视着那一切的时候,康斯薇露,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婚姻,我永远也不能那样爱上一个人,同时也让他那样地爱着我——因为,因为这场婚姻没有出路,我是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个身份还连带着千千万万的责任义务和规则,不仅如此,我的丈夫还是个,还是个——
混蛋,是个不错的词。康斯薇露提议道。
一个该死的他妈的混蛋(A goddamn f**king asshole),这才差不多。伊莎贝拉难得地咧嘴笑了起来。我还知道比那难听得多的粗口,不过还是不要教坏你这个范德比尔特家的淑女了。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康斯薇露也跟着笑了起来,尽管她们此时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心灵中对话,她还是忍不住欺近了伊莎贝拉,就像害怕有谁会听到她说出的话一般。我小时候的法国保姆非常讨厌我的母亲,每次她从我母亲那受了气,就经常躲起来用非常难听粗野的法语粗口大骂着发泄自己的情绪,我可是偷听到了不少,尽管里面一多半我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