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不,且先不说爱德华对自己忠心耿耿,他比谁都清楚公爵夫人必须要前往教堂参加礼赞的必要性,怎么也没有可能告诉她这一不必要的事实。
图书管理员米勒?也不对,尽管米勒对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历史十分了解,但他并不甚了解贵族与圣公宗之间的义务关系,定然不敢随意给出任何意见。
然而,除了这三个人,这几天里,公爵夫人就再也没接触过任何有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了——
阿尔伯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种处在暧昧边界的贵族职责,既不会被记载在任何书本上,也不为任何不处于这个社会中的人所知。他之所以能够如此笃定地将这件本不是贵族必做的事情以一种这的确是公爵夫人须尽的义务的口吻说出,正因为这是一件他的妻子绝对没有可能得知的事实。
可她偏偏知道了。
就在这极其令人起疑的几天内。
公爵夫人自从与他定下协议的那天过后,直到今日为止,所做的种种行为都让阿尔伯特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先是禁止仆人进入主楼——竟然还是以为他们放假的名义。
在这件事上,他就当是爱德华与汤普森太太对自己的手下管理不善,竟然将这样隐秘的私事——几乎算得上丑事——随意便泄露给了才不过来到布伦海姆宫几天的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
这在他看来是唯一合理解释公爵夫人是如何知道布伦海姆宫的仆从多年来都没有得到应得的假期的原因。
紧接着,她又拒绝了爱德华亲自指导她那些作为公爵夫人必须要知道的事情,借口是她希望能亲自去感受一切——
当听到爱德华如此向自己回报的时候,阿尔伯特几乎差点笑出声来。看来,他那时想着,公爵夫人也没有那么想要暖气,热水,以及新的盥洗室;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一个再典型不过,想要偷懒的理由。
然而,面对着他在晚餐桌上的刁难,她却奇迹般地能一一对答如流。甚至就连他一连询问了好几个公爵夫人觐见女王陛下时该有的礼仪姿态,那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继位以后才改革的流程,在布伦海姆宫的任何一本礼仪书上都找不到符合的指导——这在他看来算不上为难,毕竟再过一个月,当他要在上议院作出自己的初次演讲时,他的确必须携带着自己的妻子觐见女王陛下——公爵夫人竟然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就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精灵将这一切传授给她了一般。
最令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公爵夫人为何会批准贝茜·巴恩斯的辞呈。
巴恩斯一家的背景是伍德斯托克村民心知肚明的秘密,不过,在阿尔伯特的祖父所生活的那个年代,一个已婚的贵族有一个私生子倒不像如今这般是个天大的丑闻——这也是为什么卢卡斯勋爵迟迟无法与任何一位贵族少女定下婚约的原因——因此只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几个月,便寂然无声了。他的祖父母反而因为一直仁厚对待巴恩斯一家在村庄里赢得了宽容的名声,阿尔伯特的祖母临死前甚至要求将约翰·巴恩斯的女儿接到庄园里工作,只因着她父亲的身份,村庄里不会有雇主愿意聘请她。
不过,他的祖母也在同时给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贝茜·巴恩斯永远只能是杂务女仆,她不能成为家使女仆,更不要说继续往上晋升,成为女仆长,甚至贴身女仆。这一辈子,贝茜·巴恩斯都没有可能与布伦海姆宫的主人正面遇上。
那么,她的辞呈又是怎么越过了本该接手的汤普森太太,直接到了公爵夫人的手里?
他自然是在这件事发生的当天晚上询问了他的妻子,然而,对此,他只得到了一个不冷不热的回答,“我回到房间时刚好撞见她在打扫,”正享用着舒芙蕾的公爵夫人停了下来,说道,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被打断用餐的不耐,“显然,沃特小姐不小心打翻了我的香水——于是我就跟她聊了几句,她便趁机告诉我她想要离开布伦海姆宫的心愿,我看不出什么拒绝她的理由。毕竟,这已经不是几百年前,贵族还拥有着自己仆从的绝对人身自由的时代了,对吗?”
从她的回答里,阿尔伯特看不出任何公爵夫人知道了贝茜·巴恩斯的身世的迹象,也看不出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不与女管家商量便自行决定辞退女仆,亦或是批准女仆辞呈,这些的确是公爵夫人所拥有的权力,他无法说什么,汤普森太太也无法说什么,谁也不能告诉她贝茜·巴恩斯实际上不被允许离开伍德斯托克,她的辞呈永远不会被汤普森太太批准这一事实。
等汤普森太太后知后觉地发现贝茜·巴恩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布伦海姆宫失踪时,她实际上已经坐在了前往伦敦的火车上,她自由了,带着一位英国公爵的家族丑闻,从此便消隐在这个世界上,斯宾塞-丘吉尔家族再也无法对她的行为造成约束。
倘若说,所有在今晚以前发生的事件,阿尔伯特还能勉强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的话,那么眼前公爵夫人令人费解的言行,他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我知道,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参加教堂的礼赞对公爵大人您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等阿尔伯特想出什么回应,公爵夫人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也能理解,亲自为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做出良好的信仰表率对您而言的意义。这也正是我这几天来一直都在试图了解的事情,因此,我不想为难您——”
阿尔伯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如果您愿意退让一步,我自然也会乐意配合您完成这件显然对您来说意义非凡的事情。”
“如果公爵夫人您认为您能以这件事要挟我为布伦海姆宫安装暖气,热水,还有盥洗室,那么,我劝您趁早想一个别的计划,我们之前定下的协议还存在,如果您不能做到——”
“但那本身就是无法做到的事情,不是吗,公爵大人?”公爵夫人的语气刹那间变了,就像一只原本在地上打滚嬉戏,毫无防备地向人露出肚皮的小豹子突然一瞬间翻身亮出牙齿,低沉的呜呜声在喉内响起,锐利的指甲在皮毛间清晰可见,随时都能跳起攻击。
不对。
阿尔伯特心中警钟大鸣。
某种隐约的直觉告诉他今晚的这场对话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安排,他的妻子早已知道了参加礼拜日礼赞之于他的重要性——并非那浮于表面,几乎他身边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为何如此虔诚的理由,而是更加深层次的——
她特意为此有备而来,特意挑选了礼服裙,珠宝,还有表情,回答的语句,种种一切,而他竟然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一切。
就在这几天之内,原本只能在地面仰望云端的公爵夫人不知怎么地,就像是偷了巨人的豆子一般,借着杰克的豆茎悄悄地爬了上来。她如今即便还未能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与自己的距离也不再是之前那般遥不可及了。那些要一年一年在贵族社会里摸爬滚打,尔虞我诈才能学会懂得的潜规则,潜台词,如今对她来说不再是一扇紧闭的大门了。这便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利用这种了解上的差异来操纵他的妻子,诱使她对自我产生怀疑,最终成为他手指下听话又呆滞的傀儡。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竟然在几天之内就分离崩析。
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谈话已经不能再给予阿尔伯特更多的思考时间了,“如果那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条件,公爵夫人当初为何要与我定下协约呢?”他反问着,这是他第一次在与公爵夫人的交锋中处于轻微被动的状态——新婚之夜并不算,那一拳委实过于出乎意料,“既然公爵夫人那时同意了,不就意味着您认为自己有可能做到吗?为何直到此时——您与我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截止——才来提出这样的质疑呢?”
“因为公爵大人您从未提出一个定义——究竟怎样算是完全明白了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必须要对布伦海姆宫知道的一切?像您的祖母那般吗?我听说,只是为了做到这点,就花费了那位公爵遗孀夫人3年的时间,而她还是伦敦德里侯爵的长女——在一个星期内达到上一任公爵遗孀夫人的高度,即便以公爵大人您的标准来说,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