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马车上再说。”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她的话是对的,没人再开口说出一句话,就连康斯薇露也沉默不语,她似乎想起了曾经与玛丽·库尔松为友的岁月,她崇拜对方,喜爱对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一切的秘密都分享给对方。她不愿接受那曾经美好的友谊竟然有一天会导致一个无辜孩子的死去。细细的刺痛顺着她们之间的连接钻进伊莎贝拉的心房,像一根柔软如羊毛的针。
伊莎贝拉想的则是另一个女孩。
自从玛德开始调查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以后,她就将路易莎·克拉克转移到了福利院中。在那儿,被秘密送来生下来孩子的年轻女孩很多,也有因为遭受了家暴而躲在这儿避难的妻子,路易莎·克拉克混在其中,既不起眼,也很安全。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艾略特勋爵为她全家办好了法国的旅行文件,只等案件结束,就能将她与她的父母送到国外去。
如今的形势下,她是唯一一个仍然有勇气站出来指认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对她所作所为的女孩。她原本应该在今天下午被传唤来老贝利,只是因为审理进度仍然停留在玛丽安娜的谋杀案上,才没有派人去送口信——想想吧,如果这个消息在法庭上被公布……
伊莎贝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失去了她的证词,她也许能让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为杀死玛丽安娜付出代价,却很难让他为对那7个女孩的兽行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不会是路易莎·克拉克愿意看到的结局,其余的受害者也不会接受,伊莎贝拉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是此刻,为什么是曙光即将到来的这一刻选择死去?
一关上了马车门,她就忍不住将这个问题向梅抛出。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带来了三辆马车,她,玛德,梅还有伦道夫·丘吉尔夫人搭乘上了同一辆。紧接在她的问题后面,玛德也开口了,询问路易莎·克拉克如今的身体状况。
“我想她没有受到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只是有些淤青和擦伤。我一接到消息就赶了过去,接着又赶来了老贝利。当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昏迷中,但医生说她会没事的。”
梅先回答了玛德的问题,或许因为那是更容易回答的一个,当她看向伊莎贝拉时,脸上现出了几分难色。
“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犹豫了半天,终归是低下头去,只说出了这句话。羞愧的潮红好似岩浆自火山口喷射而出,淹没一切,就连她的裸|露出的半个胸膛,也变得通红。福利院是她与艾娃共同管理经营的慈善项目,她肯定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伊莎贝拉心想,可她又是因为要筹办婚礼才忽视了福利院近来的动向,忽视了路易莎·克拉克的近况,这个理由叫人根本无法说出口。
“她看到了今早上的报纸吗?”还是玛德打破了沉默,她骨子里藏着的冷漠反而让她能更好的处理这种情形。只是她烦躁不安地在手包里摸来摸去的手指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那上面有几篇文章的确糟糕得让人想要自杀。”
梅摇了摇头。
“我早就嘱咐过,没有报纸会被带到她面前,她也没有途径可以获得任何报纸。”
这个案件聚集了无数吸睛的要素——贵族,律师,强|奸,补选,等等,让媒体记者趋之若鹜,争相报道。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够挖掘出更多隐藏的消息,谁家的报纸就能获得更多的利润,这是区区一个玛德·博克与她手上的人脉根本不可能压制住的资本逐利,甚至就连范德比尔特家族与阿斯特家族联手也不可能做到——那意味着必须收购全英国大大小小的报社,并牢牢把控所有的发声渠道,即便是在集权国家,这也是难以做到的事情。
于是,伊莎贝拉与玛德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案件内容被一点点地在报纸上揭露,她们堵住了一个门路,就会有十个门路冒出来——由于路易莎·克拉克小姐是这案件中最为重要的证人,医生对她进行了详尽的检查,并将记录全都交给了警方——也许是谢泼德警官干的,也许是某个警察贪财的后果,不知怎么地,这份记录最终落到了媒体的手上,并在今天早上的报纸披露。
“别猜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伸手揉着太阳穴,语气苍白平淡得像稀释过的牛奶,只有仔细品尝才能咂出其中同情的滋味,“这对那个女孩并不公平。”
她猜出了我与玛德的心思。伊莎贝拉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好像她舌头上每一颗味蕾都释放出了苦涩的滋味。她知道我们想弄清楚她自杀的原因,好赶在下一次开庭以前解决一切,让她能够出席作证。
“这对其他的6个女孩——准确来说,5个,也不公平。”玛德摸出了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她的声音隐含怒气,她比伊莎贝拉更想抓住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与路易莎,“她的证词能起的作用远远比她想象的更大,她应该坚强起来——她向我保证过她会坚强起来的,而我也向她保证过,会让伤害了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的拳头攥紧了香烟,碎末从她指尖飘落。“咚咚咚”,她突然敲响了车壁。
“是的,夫人?”
车夫应声道,伊莎贝拉突然莫名地觉得这声音藏着一点熟悉的音调。
“停车!”玛德高声喊道,几秒钟后,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她干脆地跳下了车,留下一条散发着烟草气息的淡黄痕迹。
“在斯塔福德郡见,明天。”
她简短地嘱咐了伊莎贝拉一句,接着就迈着大步离开了,鞋跟敲在石子路上,好似战曲即将响起前小鼓的前奏。
伦道夫·丘吉尔夫人敲了敲马车壁,马车便再次动了起来。
直到这时,伊莎贝拉才记起询问玛丽·库尔松的流产。她知道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在医院安插了眼线,随时监控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免得她人在医院,手段却延伸至整个伦敦,要为了威廉的狠毒手段向伊莎贝拉几人复仇。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她的症状,只知道医生赶来的时候,她的下腹已经出了许多血。医生很冒险地为她输了女仆的血,才将她救了回来。”伦道夫·库尔松夫人缓缓开口了,从来没了解过这些的梅听得脸色煞白,双手不安地揪着裙边的蕾丝线头。而另一方面,伊莎贝拉的心情则复杂的多,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年代的生产对自己而言将会是一件多么凶险的事情——虽然看似已经有了输血的技术,听上去却像是某种孤注一掷的无奈之举。
“在为她清理下半身的出血状况时,我想,医生应该是注意到某些不同寻常的症状,意识到了她大出血是因为——”
她顿了顿,才得以继续说出口。也许对每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而言,这都不是一句容易的话。
“是因为她的孩子已经死在了肚子里面。”
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紧紧闭上了眼睛。
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瞥了一眼梅,才继续说了下去。“总而言之,医生为库尔松夫人输了血,取走了死婴——这过程我也不甚了解——”
伊莎贝拉敢肯定伦道夫·丘吉尔夫人肯定得到了详细的过程叙述,她生过两个儿子,自然很清楚那会是怎样的一回事,只是她不愿意让梅更加惊吓罢了。
“那是个男孩,据说与索尔兹伯里勋爵长得一模一样。库尔松勋爵原本因此来到了医院,听到了护士们的小声议论,便掉头就走,连自己的妻子都没去探望。”
伊莎贝拉知道新生儿都是一副皱巴巴,如同猴子般的模样,哪里能看得出到底像谁。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语气轻描淡写,内里却透出一股狠劲,与适才提起路易莎·克拉克时全然不同。看来她也没有原谅玛丽·库尔松的手段对温斯顿造成的伤害,如今,这就是她复仇的机会了。
“那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梅怯生生地问道,可能是害怕后续还有更加血腥的结局。
“之前,库尔松夫人似乎动用了什么关系,为她与库尔松勋爵在印度找了一个闲职,可能是打算避到国外去,躲躲风头。但由于后来的审判结果,她与库尔松勋爵的英国公民身份都被剥夺了,在殖民地的工作自然也被收回。一旦最终的文件程序完成,他们就必须离开英国——也许是回去美国,无论如何,至少莱特先生不可能放弃他自己的女儿。在美国,库尔松勋爵与库尔松夫人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至于幸不幸福,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