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切到了珍贵人的痛处,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蔫儿了下去。
她心里敬我,也许我曾经相信。不过,在皇上的一次次纵容和皇后的威严扫地之后,我很愿意接受她大有将我取而代之的心思这个事实。她不可能就这样安安稳稳被姑母的淫威压迫,她娇俏的脸,轻佻的言语,于姑母来说无疑是一根剜心的针。
——珍贵人,理所应当和皇上成为一党。
凡事只要牵扯进党争,就会有无穷无尽额烦恼随之而来。珍贵人现在会惧怕我,无非是年龄尚小。倘若加以时日,羽翼渐丰,也许就会是后党的心腹之患。
姑母将一把鱼食撒进昆明湖里,“就凭她?八辈子也别想赶上哀家。”姑母笑着,似乎是一种鄙夷的笑,又好像带着些欣慰。
“到底是烦恼,姑母不如找个由头把珍贵人直接逐出宫去。”
姑母转过头看着我,“从前怎么听不得你说这么有主见的话?”
“久病如新生,静芬总算是看清了宫里的局势。”
姑母定定的看着我笑,弄得我周身不自在。自从颐和园修缮好之后,姑母得了场小病,想着之前也答应过要归政这回事,姑母有些彻底要放手的意思,整体躲在颐和园遛狗听戏。朝廷上的事也基本交还给皇上。
“晚啦!”姑母又朝着湖里洒下一把鱼食,“哀家现在只管戏里的事,这朝里的事,你还是去问皇上罢!”
还不来得及我再说一句。姑母自己就絮絮叨叨说开了。
“哀家四十岁那年丧子,载湉也就是那年登基的。”载湉是皇上的名字,自我进宫,我从未听姑母这样叫过他,“他进宫那年才三岁,就像穆宗小时候一样,很招人喜欢,从那天开始,哀家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把哀家的一切,都给了他!”姑母的目光很涣散,不知道望向了哪里。她一边说,一边自己笑,脸上都是那种幸福的表情。
“前些日子哀家做梦,梦到小时候的皇帝他对哀家说,等他长大了,就好好孝顺皇爸爸,替殡天的穆宗一起孝敬。”姑母的眼角好像隐隐出现了泪花,“可是现在他长大了……他对我不满了!不再愿意我坐在他身后!他为了自己真正掌权而要和哀家对立起来……哀家今年已经六十了,一个老太婆紧紧的抓住权利不放……到底,到底还是为了他啊!”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鱼食不松手,水面上一群鱼翻腾乱窜。
“姑母!”我这样叫着,“皇上最希望的,难道不是你给他的信任吗?”
“也许,最初是这样的!”姑母的手慢慢松开,“可是一个皇帝最忌讳的,恰恰就是做别人的傀儡,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了……还给他!”她说的十分坚定。
好像我这一场病病的太过久远,以至于出了钟粹宫的门,这一切都变了。明明两个眼看着就将要打起来的人,就以姑母一方退出战场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难道我想的都错了?难道公主拼上性命都想要维护的这对母子,就这样重归于好?
我不信,至少我一开始不信。我甚至以为这是姑母更具有威力的一个后手,可是我错了,自从她退居颐和园之后,她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这一切都是姑母铺的棋局啊,当她玩腻了,玩累了,玩的动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了,回想起她和皇上之间的母子之情,她只要丢掉这盘棋,回她的颐和园便万事大吉。
太后和皇上走到这一步,无疑是我曾经最希望的结果。可是,现在并不是这样。姑母多年来的反复无常早就已经让皇帝生了疑心。真是可悲啊,这对彼此以为为对方付出最多的母子,却恰恰也是最不了解彼此的母子。
姑母离开,她全身而退,这无疑直接导致我成为众矢之的。
——皇太后就算退居颐和园,照样还是在这宫里留下了皇后这个眼线。老太太把弄了一辈子朝政,又怎么可能这样忽然放手?必然是留了个后手。
这是外界的普遍说法。
钟粹宫的护卫比平日多了一倍,无论去哪身后都跟满了人。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当然,皇上也知道。
“荣禄?他送东西来?”我看着花青麻利的往盘子里码放南果子。
“左不过就是来投靠娘娘呗,以前跟着太后呼风唤雨的,现在太后一走,他这个内务府大臣,也就蔫了。”花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本宫泥菩萨过江,他眼光还真不赖。”我揉了揉额头道。
“哪儿啊?这宫里就剩您这一个正经的主子,荣禄大人不找您,又能找谁去?”花青撇着嘴。
“花青你脑子转的快,想法子推掉算了。”我拿起来桌子上的《镜花缘》,接着往下看。
只是这个荣禄实在是烦,推了一天,第二日便又来了,三日四日,最后他干脆借口内务府事宜,亲自带人跑到钟粹宫来了。眼见得推不过去,只得宣他,又能讲些什么呢?无非皇上变法维新太过心急这样那样,请我一定要和老佛爷讲,让她老人家废除新法维持大局。
皇上变法的确是很心急,以至于前些日子一天连下十二道圣旨废除各种制度。也许他觉得这个国家已经病的太久,需要快刀斩乱麻,也许,挣脱了姑母的束缚,皇上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脊梁,摩拳擦掌要干一番大事。朝臣虽然有义务提出皇上思虑不周的地方,可是跑到我这个皇后这里来告状又算是哪门子事?
皇上年轻气盛,前朝又多了一帮鼓动皇上变法维新的“维新派”,一时朝廷大动,人心不安。但皇上怎么做都于我无关,他到底还是要给姑母留些面子在脸上。我这皇后的位子坐的也还算稳。
荣禄明里暗里的告诉我,我太懦弱,要拱手将姑母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大清朝送给皇上治理,而维新变法,早晚会毁了祖宗基业,到那时,皇上和我都会成为千古罪人。
这位内务府大臣言辞之激烈,到情深处唾沫星子都飞出来却不自知。我下意识用手帕挡了一下“本宫尚及不上姑母的高明,姑母都不管,本宫何必要滩浑水?”一句话气的荣禄喘不过气,差点一头栽倒在钟粹宫的院子里。
他若再说,我就搬出,“后宫不得干政”的字眼给他瞧。
“这珍贵人受廷杖的事可还历历在目呢!”荣禄眼看着我实在是没有什么野心和志向了,终归不再来说服于我。
花青朝着他背影白了一眼,“什么时候前朝的大臣都死光了?要他这个内务府大臣来疼惜祖宗基业。”
“他怎么可能是真的想着大清朝?他是后党的头儿,老佛爷一走,说不定哪天皇上就把他的官帽给削掉了,他才这样急切找他的靠山。”我把手上的护甲卸下来,用毛巾擦过手。
“听说皇上已经给珍妃姐妹复了位份。”花青拿过毛巾。“早上才下的旨意。”
“她在皇上心里分量重,复位是早晚的事,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呢?”
我拿过桌上的川贝炖枇杷,慢慢的喝了。
第19章
“皇上,这是今年新供的六安瓜片!”珍妃的手托住茶杯,护甲轻轻滑过榻上的几案,发出轻轻的刺啦声。
皇帝盘着腿,一副心思不宁的样子,脸上熬着乌青的眼。
“陈肆儿,皇上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没睡好,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珍妃花儿一样的面孔微微皱缩。吓得一边的小太监紧忙跪了一地。
皇帝低头撇着茶盖子没有发话。
珍妃回过头,“皇上,自打上个月您搬了‘明定国是’诏,再往后整日圣旨都流水价的往下发,臣妾看着都累,您也不心疼心疼自个儿。”她坐在皇上身边,嘴上的声音有些娇嗔着,朝着陈肆儿使了个眼色。
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出,顺道关上了景仁宫的大门,珍妃探出身子张望了几下,眼瞧着没人在,这才叹口气“您是不是太急了?这样下去皇上圣体会吃不消的。”
皇上抬头狐疑的看了珍妃一眼,“珍儿你怎么也啰嗦起来了?难不成……”
珍妃一惊,前脚带着后脚跪在地上,“皇上,您怎么能疑心臣妾?且不说我们有情分在,珍儿不可能是那种出卖您的人,臣妾的兄长是‘维新一派’的人啊!”
皇帝的茶杯子往桌子上一墩。浅浅的张开嘴:“你起来……朕也知道这事心急不得……可是,早一日变法成功,朕的位子也就早一日不再风雨飘摇!”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太后虽然退居颐和园,可是不知道她在这宫里还留了多少眼线,要生生拴住朕这尊木偶!”